71书屋 历史小说 流华录 新修第三十五章 密谋

新修第三十五章 密谋

最新网址:www.71sw.com

  卫尉刘虞、光禄勋张温两人带着刘和一路急奔,往宣室殿而去。

守在门口的王越和蹇硕互视一眼,彼此皆是不语。

上一个如此急急而奔的是中常侍封谞,这几日奔来奔去的人,不仅愈来愈多,更是愈来愈位高权重。

直至门前,刘虞、张温带头行礼,让出了身后一直低沉着脸的刘和。

王越心知不好,没有阻拦,抬手便让刘和进去了。

刘虞、张温最近联手调查复道血案,联袂而来,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幽深的宫殿里,朔风回荡,仿佛空无一人,寂静深沉。

“莎莎……”

一连串的脚步声沿着宫殿明亮的地面四处散去,一道人影不知从何处出现,在这大殿之中急急趋行,虽是并未着靴,那步下声响却仍是清清楚楚。

来人悄然驻足,站在原地四处张望,冷不防大殿中回荡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朕在这里。”

来人闻声知处,匆匆奔行过去,却见一道人影正站在殿中角落的庭柱之后,立刻躬身行礼,长拜于地:

“臣刘和……”

“免了……”

“诺。”

刘和缓缓起身,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颤颤地手从长袖中取出一个紫檀木所制的精致小盒,双手捧上。

朔冬未过,刘和这一身汗水,究竟是紧张还是恐惧,没人知道。

天子的身影隐在高大的庭柱之后,刘和只能看到他的下半身,比寻常时更显稳健挺直。

“朕不想看,你说罢。”

刘和连连点头:“诺。”又抬手擦了一头汗水,正想把木盒重新放回袖中,冷不防双手颤抖,一错之间便把木盒滑落,在冰冷的大殿上重重摔落。

“啪!”

刘和身形一僵,登时跪倒:“臣失仪!求……”

“说!”

天子陡然升高的声音如万钧雷霆轰然劈下,刘和匍匐在地,已经浑身颤抖,脸上汗水大滴大滴滑落,整个衣袖、地面都已被打湿。

他是天子亲信,却从未见过天子如此震怒。

即使是怒,仍留有七分引而不发,这便是帝王心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地面上倒影着自己的面容,猛然静下了心。

“秉陛下,河南尹何进已查实,太平道教众马元义在帝都之中,已联络中常侍封谞、徐奉,相约甲子年甲子日起事,太平道教主张角已通告八州各方太平道首领,以黄巾为号,于甲子日起兵谋反——”

刘和声音越说越小,却听得上面天子轻笑:“造反便是造反,还需什么遮掩?”

天子竟不震怒?

刘和浑然错愕,全然听不出天子有意料之外的意思,也不知怎地,心里似有了底气一般,又道:

“复道刺杀之案,系中常侍徐奉安排了两百太平道的教众,从帝都之外挖掘地道秘密潜入皇宫,其中一百人伪装成复道卫士,随后射声校尉何苗率两百京兆尹刺奸缇骑执天子手谕入复道查寻刺客,双方冲突,原本的复道卫士不敢听从任何一方,尽遭屠戮。那时正值新年大典,皇宫卫士云集千秋万岁殿,复道之上的激战并未引人注意,若非魏郡太守孙原与南阳都尉赵空经过,恐怕一时间亦难以查证。”

天子一动不动,一字不发。

刘和深吸一口气,猛然屏住了呼吸,偌大的宫殿登时再度陷入死寂,便是天子的呼吸声,也细不可闻。

“杀朕?”

天子突然又笑了出来,道:“朕……就如此好杀?”

笑声低沉,仿佛带着些许自嘲,刘和不敢抬头,十指紧扣地面,虽光滑的无可紧扣,无可凭籍。

“还有什么?”

刘和第三次擦去脸上的汗水,低声道:

“雒阳令周异公已经回来,给家父递了一封信件,据家父所说,魏郡太守孙原并未前往魏郡,而是折返颍川,他身后尾随的‘汉剑’中人与三队江湖中人尽遭屠戮,似乎是一神秘人物所为,‘汉剑’后续派遣的几人只看到了尸体,且尽为剑伤。至于孙原本人,言谈上并未沉郁,看来似乎并未将复道刺杀案放在心上,也不知他身后之事。另外,还有派遣尾随孙原的几支人马在黄河之上被张鼎设计伏击,尽数覆灭一个不留。”

天子轻笑:“不愧是司徒公的孙子,竟这般有能耐。”

“且太学博士郑玄在前往颍川路上遭到刺杀,被江东陆家一名子弟所救。同时河南府尹长史赵岐似乎在寻找劝解张角之法,正南北奔走。”

一听“赵岐”二字,天子似乎和善了许多,沉默许久,方慰然长叹:

“八十老翁不能安居家业、嬉戏儿孙,今为国奔忙,朕之过也。”

这天下唯一的至尊望着身前匍匐的臣子,缓缓弯下身去,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刘和身子一颤:“陛下……”

“起身罢……”

天子身形削瘦,手上却有一股浑重的气力,托起刘和的身子,看着眼前兢兢业业的臣子,缓缓道:“你为朕做事,却不能告之刘虞,辛苦了。”

刘和心头一阵暖意,拱手再拜:“家父与臣,皆为宗亲,誓死捍卫大汉,誓死捍卫陛下。”

天子的容颜似乎又干枯了几分,愈显得削瘦,唯独一双目光澄明,凛然若剑。

刘和只看了一眼,匆忙又低下头去,踌躇一会,忍不住道:“臣……还有一事。”

天子眉头一挑:“何事?”

刘和吐出一口气,咬了咬牙,坚定道:“据大将军何进所言,他的消息来自于一名名叫‘唐周’的太平道教众。然而……徐奉与封谞引人入皇宫行刺应在不久之前,而这唐周若是参与了谋划且已被何进捕获,当有泄密之嫌,为何徐奉与封谞为何还要刺杀陛下?”

天子的眉头再度皱了起来。

刘和又道:“若是唐周未曾参与谋划便已被何进捕获,何进又是如何知道复道刺杀之事?”

天子一动不动。

刘和刚暖的心,突然又冷了下去,直觉得脸上冷汗连连。

“那张手谕……朕未写过。”

刘和脸色大变,心头巨震,霍然抬头,只见天子面无表情,仿佛混不在意一般。

“陛下……”

“朕要见徐奉和封谞。”

天子突然转过身去,只留下这一句话。

刘和知道,此次谈话已结束了。告了声退,便匆匆离去了。临了,深深看了一眼这大殿空旷,如临深渊。

“陛下……”

他仿佛看到了什么,孙原的脸突然出现在脑海,挥之不去。

大殿里,那一道孤寂的身影,茕茕独立,宛如孤舟,夜中迷航。

“何进……不要逼朕杀你……”

***********************************************************************************************************************************************************************************************************

何进笑了,他的车马正在路过一片华丽而陈旧的建筑——大将军府。

大汉自中兴来,出了多少个外戚,这里便有多少个大将军,他相信不久的将来,这里的主人便会换成自己。

刘和的车驾迎面而来,两座马车交错而过,同为二千石,本不该下车见礼,但何进是外戚,是天子的小舅子,有爵位在身,按律刘和应该下车见礼,礼让何进的车驾。

但是这次,刘和没有给何进一丝一毫的面子,车驾疾驰而过,直奔太常寺。

刘和被天子吓到了,出宫之前,卫尉刘虞、光禄勋张温、廷尉崔烈三位重臣,加上一位罕见病愈的执金吾袁滂,四个人拉着他谈了很久,终于让他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局。

这个局早就布好了,从孙原进入帝都的那一刻开始正式揭开序幕。

刘和一路上都在擦汗,他的双手在腰腹前拧成了一团,紧张的汗水与初春的时节截然不符,见惯了帝都风雨,可是这次偏偏是一场巨大到足以席卷天下的狂风暴雨。

暮色浸染洛阳十二阙,刘和将鎏金车帘掀起半寸,宫墙夹道间蒸腾的暮气沾湿了他孔雀蓝的官服袖缘。前方那辆四马拉乘的皂盖轺车突然加速,车轮碾过朱雀街积水,溅起的水花里混着几片槐瓣——这是二千石大员才配的规制,河南尹何进的排场到底不同。

“再快些!”刘和突然拍打车壁,玉扳指磕在檀木窗棂上发出脆响。车夫慌忙挥动马鞭时,他借着颠簸从袖中抖出一卷布帛,就着最后的天光,以指为笔,沾着些许早已洒落的墨水在布帛上急书。

这是要传给孙宇的密报,帝都要乱,他得让孙宇提前走,此刻正在他指尖凝成十六个蝇头小字。

何进望着那车驾疾驰而过,带动的风声甚至吹动了他的侧窗。

他挑着眉:实在想不到,此刻竟然还有人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苍龙阙的鸱吻在暮云中若隐若现,绣着獬豸纹的车帘落下,河南尹的银印青绶在腰间沉沉坠着。

何进摩挲着袍袖上的纹路,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那是何人的车驾?”

身后相随的二十名护卫随即有一人快速上前,在侧窗边大声道:“禀何公,似乎是内朝侍中的车驾,具体是哪一位侍中,属下不曾看清。”

侍中?内朝?

何进哑然,这一局,连内朝那些天子近臣都慌了么?

此时的他意气风发,哪里还在乎背后疾驰而去的到底是谁?

何进的车驾沿着苍龙道,过苍龙阙,苍龙阙前,越骑校尉何苗早已好整以暇。

何苗身边跟着二十名宫廷近卫,将大道横向截住,大道中间跪着一人,赫然便是马元义的师弟——唐周!

车驾渐缓,到唐周身前停住。

唐周望着那车驾到自己身前,勉力抬头望去,四匹马居高临下,在他身前已是难以逾越的高度。

他望着道中跪拜的青衫文士,忽然想起三日前廷尉呈上的血书——那个叫马元义的逆贼在诏狱受尽酷刑,指甲缝里抠出来的“甲子“二字竟是用人血写成。

“兄长明鉴,此乃太平道在司隶的暗桩名录。”何苗捧上的素帛还带着体温,二十八个人名里赫然列着朝内名臣。

何进指尖拂过“马元义”二字时,忽见那跪着的文士抬头,眼中竟闪着一丝寒光。

他望着唐周身上沾的槐花,恍惚又见三日前细雨中的东方寓,那个安如磐石的太平道神上使。

“速速入宫!”何进的断喝惊散暮鸦。二十名近卫翻身上马的声响里,杂夹着宫墙内传来熟悉的杖击声——那是张让在杖责办事不利的小黄门。

暮鼓恰在此时震响。

唐周跟着何进车驾走向南宫的脚步突然踉跄,怀中的《太平经》滑落半寸,露出扉页斑驳的血色符咒。他望着宫道上渐次亮起的朱雀灯,低头不语。

是福,还是祸?

他此时再想,已经来不及了。除夕大典之后,他就已经明白马元义成不了事,那日眼见得马元义抱了必死之心,他却不敢,他习惯了钱权在握的感觉,每日与他交往的都是高门大户,帝都繁华在他眼里早已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当他决定向河南尹何进告密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将自己的生死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