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书屋 历史小说 流华录 新修第九章 声名下

新修第九章 声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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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公府、诸卿寺集中于雒阳城东南角,足足占据了雒阳城十分之一的面积,九卿寺被三公府囊括其中,三公府呈平行线般整齐地落座在开阳门之后,而这开阳门虽不及夏门那般巨大,仍是雒阳十二城门之一,仅门洞便五十丈,过了门洞,便是宽及十二丈的环城大道,沿着“开阳门大道”一路往北,每隔两百丈便是一座巨大的府邸:“太尉府”“司徒府”“司空府”一路排开,每座府门皆是离地三丈,门前六十级台阶,每级台阶皆有四名铁甲卫士,执一丈长戈护卫,极其雄壮。

过了三公府,便是诸卿寺。太常寺为九卿第一寺,极其尊贵,更在诸卿之上,巨大的府门离地二丈,宽二十丈,高三丈,门前四十级台阶,八十名卫士肃然而立。三十六骁骑护着孙原等人驱车直入太常府前,刘和第一个走下马车,门前,一道身影宽袍大袖,高戴进贤冠——

“议郎辛苦了。”

刘和细细打量,正是太常丞林梓。太常寺中,太常以下第一人。

林梓便这么立在太常寺前,年轻的脸上满是笑意:“刘议郎,幸会。”

刘和眉间一挑,反问:“你这么快便到了?”

林梓点头笑道:“自然。接下来的事情,便由本丞代劳了。”

“如此甚好。”刘和颔首,转身望着愣在车门前的紫衣公子,问道:“如何,送你到此,在下的差使便是交差了。”

张鼎此时已经下马,望着林梓,不经意眼角闪过一丝疑惑:刘和秘密入邙山,怎么林梓不过千石的太常丞,却知道孙原会来?他不过是百石的屯长,位阶太低,便不作声,等着刘和与林梓的结果。只是站在孙原和李怡萱等人的身后,三十六骁骑却未曾下马,依旧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刘和看了一眼骁骑们,道:“好了,进了帝都,不必再如此戒备。”顿了一顿又道,“这驾马车本就是带去给你用的,如今算是送给你了。三十六骁骑留下保护你的安全。至于伯盛——”他看着张鼎,“打算如何?”

张鼎淡淡道:“这便问太常丞,陛下可曾有其他安排了。”

林梓摇摇头,笑道:“奉命接待新任魏郡太守和南阳都尉,其余事,一概不问。”

张鼎闻声,不禁颔首道:“张鼎依然需护卫在太守左右。”

刘和知道张鼎唯有天子命令方才能调动,天子并未再下诏令,自然默许了张鼎对孙原的保护,接口道:“那今晚便住在太常寺便是了。”

“你却是不可。”林梓的声音传来,冲着刘和笑个不停:“你的父亲,幽州刺史刘公不日即归,建议你还是回家中静候。”

“什么?家父要回来?”刘和一愣,“我怎么不知道。”

林梓道:“陛下两个月前就下了诏令。大概是不愿意让你知晓。”后退两步,伸手做了请的动作:“请诸位入太常寺,食宿皆已安排妥当。”——言语间,却是多看了李怡萱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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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寺,中庭。

太常丞林梓匆匆进入,正看见一身华服正装的太常种拂立在中庭,当下止步,拱手一拜:“秉种公,孙太守已入住了。”

种拂不过年三十五,三年前杨赐以太常升拜太尉,九卿之首空缺,而他便是杨赐指定的接班人物,气度涵养自是非凡。

“嗯?孙太守?”

他朗目微睁,气定神闲。

“哪一位?”

林梓微微颌首:“北边那位。”

种拂一双眸子缓缓睁开,神采为之一振。

林梓望着他,下意识问道:“可是要见一见?”

种拂不答,望着他,微笑反问:“你可知道太尉杨公方才出城去了?”

林梓一怔,不知所云,直觉得种拂笑意深邃,另有深意。

“不必见。”

他轻描淡写,转而问道:“后日除夕大典,宫内一应事宜可有完备?”

林梓神情一改,知道此事方是太常府最重要的事情,拱手答道:“一应俱全,宫内宫外均已准备妥当,不过南北二宫还需种公亲自一一检阅过方能确定。”

“那边走罢。”种拂点点头,“除夕大典之后是新年大典,事务繁重,你我需要宫中寺中两头兼顾。”

林梓点头道:“心中有数。”顿了一顿,似是有些不放心,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两位孙太守……?”

“此事,非你我所能过问。”

似是看出了他心中疑惑,种拂笑了笑:“你怕他是内朝那帮中官的人么?”

林梓不语,神情却已表露无疑,孙原本来就是中旨任命,这帝都城里,其他人不知,他身为太常丞,怎可能不知。怎么看,这位新任魏郡太守都像是党附中官而上位的无耻货色。

“他要是中官的人,陛下犯得上如此兴师动众?”种拂只是一笑,随手挥动,“当今这位陛下,何其聪明。”

林梓不禁哑然。

“走罢,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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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寺附带着郡抵寓,所谓郡抵寓,便是天下州郡官员在帝都期间的住处,能容纳三千人一同入住,孙原一行人自然安排得下。早有侍者领着众人一一进去,郡抵寓的大大小小房屋走道详细介绍过来。有种拂和林梓“特别”关照,即使是南军骁骑也住进了二千石方才能享用的专属庭院,孙原与刘和住在相邻隔壁,李怡萱和林紫夜住在孙原隔壁,三十六骁骑并张鼎环绕四周住下,饶是帝都城内戒备森严,张鼎也不敢大意孙原的安全,每日三餐均以二千石规制供给。当然,只有刘和回到自己的府邸,等待幽州刺史刘虞回朝。

随着孙原踏入郡抵寓,太常寺的四处,却悄然散去了许多人影。

司徒袁隗府。

中庭空旷所在,有一人一身绸缎锦袍,年纪不过三十余岁,府中仆从悄然送上一封密报,他信手拿过,展开一读,轻声笑道:“来得倒快。”随手将东西递回去,随口吩咐道:“且去汇报给司徒公。前些日子备好的礼物,直接给太常寺送去,记得,指明给新任太守孙使君。”

长秋宫。

两名小宦官一路碎步小跑,直直跑进了长秋宫的某处隐秘所在。

“常侍,魏郡太守孙原入了太常寺,已住进郡抵寓了。”

阴暗处的人点点头:“派出去的人,可有回来的?”

两个小宦官登时打了个激灵,瞬间跪倒,爬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道:“回常侍……一个都没有。”

“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了你们。”

那人在宫中素来位高权重,乃是天子身边十二常侍之一,随口道:“去跟越骑校尉何公解释解释,再给那位新任太守送个礼,就是了。”

除了这两处所在,卫尉张温府邸、廷尉崔烈府邸、执金吾袁滂府邸、司空张济府邸……也纷纷传开了新任魏郡太守抵达帝都太常寺的消息。便是在帝都城内的繁华所在,豪门大户也纷纷听说了这件事。

只不过,甫入帝都的孙原,决然不会知晓,自他进入帝都城内的一刻,整座帝都的公卿大臣、豪门大族均已开始了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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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下车休憩了一会便可用晚膳,孙原陪着林紫夜与李怡萱,张鼎自然不便打搅,只不过他要去见另外一个人。

在孙原不远处的另一个庭院里,张鼎在侍女的引导下,在门口褪了铠甲、军靴,缓缓走了进去。

一地青砖,光可鉴人,一张食案,一个人,已是在此等候张鼎许久了。

那人一身青衣落拓,头戴双鹖尾武官冠,却是一名二千石的武官。

张鼎拱手为礼:“南阳郡都尉赵公?”

那人爬了起来,冲张鼎一笑:“正是赵空。不愧是司空张公的孙辈,果然英气逼人。”

孙原万万不曾想到,一路上护卫在他左右的,竟然是堂堂三公之一司空张济的嫡亲孙子——张鼎!

张鼎微微颔首,以示谦让,却被走过来的赵空一把拉住,入了座中。

食案上,粟米饭、黄粱饭、豆饧(饴糖)酱、咸肉酱,凉酱鸡肉、红烧甲鱼、挂炉羊羔,另外还配有铁扒肥雁、炙烤羊肉、慢炖枸豚(枸杞子炖猪肉)、韭菜鸡卵(韭菜炒鸡蛋)、油烹寒鸭足足八道菜品,另外有犬肉羹、羊肉羹,风干的兔肉、鹿脯,配上冬葵、萱草、青菜、白菜、紫苏,甜醋腌渍的嫩姜、黄瓜等诸般素食,自然还有糯米酒与果浆,一片香气四溢。

赵空扫了一眼食案,食指大动,笑道:“二千石规制,果然奢华。”

张鼎却不似他,正襟端坐,并未垂涎欲滴,淡淡道:“今日还不算什么,后日除夕夜守岁,天子与群臣会于千秋万岁殿,从入暮到清晨有九道菜,二千石的规制每道菜有八菜品,如果那日都尉尚在,想必能入宫中品尝佳肴。”

“不去,太过麻烦。”赵空连连摇头,“入宫,穿何服饰、戴何头冠,皆是讲究,不去。”

他的手已经举起了食箸,夹了一块鹿肉脯,沾了沾酱料,送入口中,登时咸香之味四溢,配上酸甜的酱料,风味绝非一般。

“魏郡太守孙原已经入住郡抵寓。”张鼎淡淡道,“一路上遇到了两次刺杀,孙太守并未受伤。”

“他吉人自有天相,我自然之道。”

赵空的眉眼里,有着淡淡的伤感:“小时候他失踪之后,我和兄长找了他很久,都未曾找到。”

张鼎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与他无关的事情,他绝不过问。孙原、赵空,还有一位新任南阳郡太守,每一个,都是天子指定的人,自然,也包括他和侍中刘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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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食案,同样的菜品,甚至连气氛都有些像似。孙原的庭院里,几株梅花绽开,红梅清雪,别有一番安静。

林紫夜立在树下,紫衣静谧。

原本有几个侍女,在安排好晚膳之后,便识趣地退了出去。留下孙原和两个女子单独相处。

望着林紫夜的背影,孙原给博山炉里添了炭火,缓缓走出房门,轻微冷风吹过,他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李怡萱站在他身边,扶着他,轻声问道:“哥哥,你还好么,是不是又伤了?”

“不至于。”孙原笑了笑,“只是怕冷。紫夜也怕冷——”他望着林紫夜,叫道:“小心别冻着了。”

林紫夜望着那一树梅花,依旧是那张清冷容颜,轻轻转头,侧颜与梅花相衬,似是说不出地冷漠。

“帝都,是天下之中。入了这里,便不再是那山谷之中自由之身了。”

梅花树下,一尊网状熏炉,燃着炭火,一尊朱雀博山炉,一张食案,如同赵空、张鼎一般的二千石规制,莫说三人,便是再来三人也是吃不完的。

孙原托着耳杯,望着旁边的一张竹简,摇头道:“果然是帝都繁华,送礼都送得如此奢华。”

刚进太常寺不久,孙原还未歇上一刻功夫,便有人送来了礼帖,太常寺的人都有些吃惊——还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厚礼,送给一个未到任的太守。

司徒袁隗府、司空张济府两位三公重臣的礼,大长秋寺赵忠处、卫尉寺张温处、河南尹何进处、城门校尉何苗处,甚至还有太后——从后宫嘉德殿送来的。

仿佛这些礼物早已备好,只等孙原现身,便要送到。

只不过孙原全然不在意,只是想着那个名字——新任南阳郡都尉赵空,赵若渊。

赵空……我的二哥啊!

孙原仰头望去,苍天如碧洗,是是非,还是弄人,苍天无语。

素衣恬静,李怡萱手中食箸落下:“哥哥——是不是有话说?”

孙原望着她,伸手替她撩了撩发丝,嘴角浮现笑意:“嗯。”

“我还很小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少年,便是二哥赵空。”

“他这个人,一贯贪玩,最是大大咧咧,容易惹人亲近,比我大两岁,从小带着我一块玩耍,一来二去,年少轻狂,就成了结拜兄弟了。”

“哦。”她咬着箸尖,眼神带着丝丝好奇,“那……大哥是谁?”

两只紫袖的手,手中食箸同时停住。

她望着两个人,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叫孙宇,是青羽的亲兄长。”

林紫夜的声音冰冷,却多了几分仓促,听来尽是无奈。

原来……是亲兄弟。

李怡萱的眉眼低垂,她从未听孙原说起过还有一位亲生哥哥……她以为,孙原和她一样,都是孤儿。

“我是被他赶出家门的。”

冰冷的声音,透过凝结的空气,仿佛直直传到了十几年前,孙原还是个小小孩童的时候——

那个大雪冰封天地的时节。

“然姐,这里有个小孩!”

“你看,他好可怜啊……我们给他点吃的好么……”

“我上午讨到了半碗糙米饭,喂他一点罢……”

寒天冻地里,他瞧见的是一双亮若星辰的眸子——

“我叫林紫夜,你叫什么名字呀。”

“咳!”

孙原陡然咳出声来,食箸落下瞬间,手掌已然重重拍在案几上,青筋毕露。

林紫夜和李怡萱同时眼神一变,两只玉手同时搭上孙原的手腕。

“你激动了,青羽。”林紫夜一手搀着他的手,一手轻拍他的后背,冲李怡萱使了个眼色,后者已伸手在他背后,同时按住几处穴道,运起真元替他行气。

“无妨、无妨、咳咳。”

单薄的身体每处都在轻轻颤抖,他勉强抬手轻轻摆了摆,深呼吸了一口气,体内“紫龙真元”气行十二经脉,连带李怡萱的真元一并在体内运行,方才缓缓恢复原状。

“哥哥这病光靠真元撑着,昨天动剑,肯定伤了气脉。”李怡萱皱着眉头,眼神里全是心疼,“哥哥该让我跟着去的。”

“青羽是担心另有人跟着,会对药神谷不测。”林紫夜接道,“以他的身法速度,找到刘和并不难,确保无人跟着方才现身,只不过……”

她虽未讲完,三人却都知道,即使孙原如此细心,仍是让那名剑客尾随进了药神谷,否则孙原也不必仓皇出那一剑,而对方的武学修为显然不在孙原之下,否则以孙原的修为又岂会一剑之间扯动痼疾。

“只是牵动了气脉。”孙原摇摇头,冲二女勉力一笑,“轻画剑轻薄,那人的剑虽是一沾即走,其中蕴藏的力道,怕是有流虚境界大成高手的全力一击。换做渊渟在手,未必会吃这个亏。”

李怡萱和林紫夜互视一眼,这些年来找到药神谷的武林高手多半都是浮妄境的修为,难有人有流虚境的实力,而这名剑客竟然能有流虚境大成的实力,绝非等闲。孙原说得虽是轻松,但对方有备而来,他临时出招,吃亏自是难免。

“你还是不能动剑。”林紫夜摇头,“你有‘清华水纹’和‘九韵剑印’,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再动剑了。”

清华水纹、九韵剑印是孙原的保身武学,以经脉行气脉,以气透体成剑,能无形之中克敌制胜。这样的神奇武学出自一本残缺的武学典籍《紫龙剑经》,只不过失传已久,孙原得到的是一部残卷,当年送他进入药神谷的一位前辈,将这部残卷留给了孙原身边的一位女子,而这位女子以极其艰涩的方式贯通这部武学,再手把手一一教会他,方才有了孙原今日的武学修为。

朦胧间,他似是想起了那个手把手教他学剑的女子——

“然姊姊,教我用剑罢……”

那女子白衣如雪,黑发如瀑,一身恍然如九天仙子降落凡尘。

她悄然伸出春葱般的玉指,点落在彼时年幼的孙原头上:

“待你再大些,能挥得动轻画剑了,我便教你。”

她言语轻声,一字一句里却满是情思,温柔地不似人间女子。

她抬手轻挥处,便让这人间凭空添了一片淡紫色的氤氲,如梦如幻。

……

他目光所及,正是不远处的轻画剑——然姐,你可快回来?

那前几日堪堪离开的药神谷,却是我们十年来唯一的家。

家?

他一声轻笑,这个词,未免有些奢侈了。

他撑着凭几,站起身来,淡淡笑了:

“天大地大,有你们在的地方,便是家了。”

李怡萱笑着,伸手挽住孙原的胳膊:“是啊,自然是。哥哥在哪里,家便在哪里。”

林紫夜冷冰冰地别过脸去,举起耳杯抿了一口热水:“你们打情骂俏,切莫将我扯了进去。”

“我不准。”

孙原笑了笑:“我好歹也是一方太守,你和然姐照顾了我十年,不然……我这个孤儿,早就冻饿而死在那淮阴城下了。”

林紫夜的身体突然凝住,眉眼里闪过不经意地情色,只是轻轻低头,便已让孙原察觉那不经意的情绪——

“我们才是一个家,一个暖暖的家。”

她放下耳杯,轻松而舒缓地转过头来看着他清澈的眸子,淡淡道:

“好……我知道了。”

那声音,有淡淡的笑意。

“哒哒哒……”

如同静湖投石,密集的木屐声击碎难得的祥和。

孙原松开了身侧女子的手,正了正身子,缓缓侧身,只见身后有一名侍从低头告罪:

“禀使君,有客来访。”

“客?”孙原皱眉,他在帝都可没有朋友,却又缓过神来,恐怕又是朝中权贵送礼来的。

“请进来罢。”

当下,冲二女笑了笑:“我去应付。”

林紫夜瞥了一眼外头,急忙道:“若是送礼的,便尽数收下,便是买些草药、置办些家当,也是该的。”

“知道了。”

他笑了笑,披上了紫狐大氅,飘然出了厅堂。

一树梅花,香气扑鼻。

出了门,迎头而来的,竟然是刘和。

“孙使君好惬意。”

看见来者一脸温和,笑意盎然,进贤冠、二采青绶在身,竟然是穿着正服来的。

“惬意不如见君。”

他一见刘和,竟然是说不出的开心欢喜,或许,在他心底,茫茫人海、繁华帝都,只有这一个刘和,是他熟悉、认识的人了罢?

刘和望着他,心中一动:在药神谷里整整十年,如今他出来,可还有熟悉的人么?

将他带入了一个陌然、无可依靠的世界,自己,真是他的朋友么?

“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想起圣人言,那个在药神谷里替自己考熊掌的身影愈发清晰,少年情分,何过于此?

刘和握了握拳,笑意重新浮在脸上:“你还住得惯么?”不等孙原回答,却又接着道:“想来夜夜佳人在怀,你定是睡得好的。”

孙原哑然一笑,并不否认,将他接了进来,道:“方才通报说有客拜访,还以为是世家权贵送礼来的。却不想是你来了。”

刘和正欲说一句“你在帝都还有旁的朋友?”,话到嘴边却是生生咽了回去,道:“如此,不枉陛下为你造势。”

孙原一听,脸上笑意却是少了几分——果然,在刘和意料之中。

按常理,天子秘密任命的人,自然以隐匿为上,可是甫出邙山便遇到刺杀,初入帝都便已名动雒阳——天子的“造势”似乎用力过猛了些。

“我想着,我倒不像是陛下的暗棋……”

紫衣公子缓缓低下身,靠着凭几坐了下去,一双眼眸望着不远处的梅花,笑了笑,似是自嘲道:“……更像是陛下的诱饵。”

诱饵,确像是诱饵。

从一开始的三十六骁骑,到今日的道道大礼,一箱一箱的礼物整整齐齐放在庭院里,便是高大的门头看上去都有些矮小了。

这些高调而张扬的物件仿佛正是一张张达官贵人的脸,望着孙原笑出声来:我们晓得你是天子的棋子!我们盯着你呐!

“我以为,这世间如书中所说,有贤人,有良臣。好歹也是大汉的帝都,便如此尸位素餐。”

年轻的紫衣公子似是自嘲,又似怜悯,难以自禁。

“我想做一个良臣,奉公守法的良臣。”

“只是这梦想,还未开始便已破灭了。”

他一阵阵苦笑,肩膀已止不住地颤抖。

刘和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淡淡道:“你这样,确实不便在仕途中。”

“方才看了一眼,袁家、长秋宫,都有送礼,甚至卫尉张公、执金吾袁公也送了,你这名气,果真是大了些。”

想起帝都外那形同两座城池一般的坞堡,孙原托着额头,不禁苦笑。

“如此说,恐怕公卿群臣都将你认做了是陛下的人。”

刘和在他边上坐下,取了一个新的耳杯,给自己斟了些热茶,望着水汽迷蒙,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淡淡道:“便是我这来来回回跑着,再瞎的人也该知道陛下看重你。”

能让堂堂大汉侍中时常往返宫中和太常寺,自然非等闲。

“可是我有什么用处?”

孙原的声音冷不防传来,淡淡道:“我自己一介草民,不曾经过察举,没有孝廉的名头,也没有师法家法的传承,便是丢在太学里也未必混得下去。”

天下儒生为官者,只有两条路,一条便是察举,由各级官员举荐孝廉、贤良方正、力田、茂才(注1)、贤良文学、直言、明经诸科。大多是清名在外者方有资格被察举,自然也滋生出许多图名的假名士,十常侍的许多党羽子弟便是这个由头为官,祸害一方。而这明经科,更是只有注经释文、遵守师法家法的大儒才有机会。

而孙原,恰是一个一个也无的。这些送礼的,今日笑脸相迎,只怕明日就要上奏疏废黜孙原这个得官不正的人了。

“非常局势当用非常之法。”刘和解释道:“察举制久为官僚所控,无论世家贵族还是宦官常侍,终归只是用自己人。陛下想打破百年积弊,托希望于你,新任太守尤需努力。”

“我想了很久,魏郡乃太平道昌盛之地,或许陛下是想魏郡太平道谋反之时,让我能混上一二军功?”

后半句孙原不曾说:如此谋算,未免太过简单。

太平道遍及天下,造反是迟早的事——刘和都看得出来,天下还有几人看不出来?

“陛下对太平道……”刘和摇头,道,“这些年揭发太平道的奏疏不曾停过,陛下只字不提。”

孙原侧脸看了一眼刘和,一脸不可置信。

“话说回来。”刘和看看他,“魏郡确实不太平。陛下能给南阳郡新设都尉,你不妨也讨个都尉,好歹有些兵权,以防万一。”

光武皇帝中兴时,废天下郡国都尉,故而天下郡国不再具有独掌兵事的官员,太守、国相军政一把抓,自然地方上便没有什么兵力。刘和如此提议,显然对河北的局势不抱乐观,让孙原先做安排。

“若能见陛下,我会留意。”

刘和笑道:“不用太久,陛下很快便要见你了。”

注1:汉代察举制有岁科、特科之分。岁科有孝廉、茂才(秀才)、察廉(廉吏)、光禄四行,因避光武帝刘秀名讳而改称茂才。特科有贤良方正、贤良文学、直言极谏、明经、明法、明阴阳灾异、孝弟力田、勇猛知兵法等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