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修第八章 雒阳城
换源:
最新网址:www.71sw.com
邙山千里,蜿蜒曲折,孙原三人虽然长住在此,却对道路不熟,前几日若非刘和一行人太过招摇,也很难被刘老丈发现,否则孙原不会亲自赶来现身。现在张鼎率队一路往南,全靠太阳辨认方向,一路上走走停停,很是不顺。“如此说,那老丈还是高手?”
刘和惊奇那刘老丈衣衫褴褛,年岁已大,却不防其还是一名高手。转念一想,天子既然让孙原潜居邙山,自然要安排妥当,身边没有几名高手自然也说不过去。如孙原自己所料,十年来的那些村民邻居,只怕无一例外,都是天子预先做的安排。
马车突然停了,只听张鼎的声音在外道:“侍中、孙君,此处是三岔路,四面皆是山林,只怕有所埋伏。”
“还有埋伏?”刘和挑眉,“邙山太长,我们进来用了三天,出去就纵然快一点,只怕没有两日也看不见雒阳城。”
耳听得风声渐隆,孙原道:“看来是出了山谷,风声更大,山林确实容易躲藏。”顿了顿,“我出去看看。”
“不准去。”林紫夜和李怡萱异口同声拦下他。
刘和扶额,唏嘘不已。
孙原笑了笑,耐着心和二女解释了,以他武功修为,只要不争强斗狠,很难有人能留下他。若是每次刺杀的都是如谷口一般的老人,这天下的高手未免太多了些。
他起了身,方探出头去,身后林紫夜便是一声惊呼:“小心!”
“嗖!”
利箭破空,孙原的身影瞬间消失,一道利箭从车门处掠过,笔直射入树林。
“戒备!”
张鼎一声高呼,同时策马而出,手中马槊登时挥动如风,接二连三格开锐箭。
三十六名骁骑已经四处散开,其中八名骑兵手举盾牌,将马车团团围住。十名骑兵结成箭簇阵型,直直奔入利箭射来的方向。
李怡萱直觉心中砰砰直跳,望着马车门口的方向,低声道:“我也要去。”
林紫夜一把拉住她:“你去不得。青羽的身法是然姐教的,这些弓箭未必能伤他,外面纷杂。你老实待着。”
“说的是。”刘和一脸轻松,“听这声音,恐怕也就是几家弩机。也只有军中用得到,寻常弩机造价极贵,这一次刺杀,怕是宦官那边的人。”
“宦官?那不是让哥哥做官的人么?”
“明面上,他们听天子的。”刘和笑了笑,“暗地里,背着天子做了不少事。任命青羽虽出他们的手,可是他们哪里能把这么一个肥差,交给青羽这样不知道出身的人?”
林紫夜点点头,只是她的目光,却落在了身前,那个驾车的车夫身上。
两次刺杀,这车夫都能控制好马匹,车驾虽然有些慌乱,却未免太过安稳了。
孙原却不曾如此安稳,他身法快,瞬间避开暗箭,左手已捏成剑指,第二根、第三根暗箭在他身前数尺便被剑气斩断。
一跃两丈,孙原已入树林之中,积雪足有数尺之深,他不愿如雪,可惊了树上落雪,更会迷茫视线,是以脚下真元鼓足,轻点雪地便疾驰而出。
藏在树后的刺客一身白衣裹头,显然不曾想到孙原竟然会出现,一道紫影闪动,便已在他身前。孙原已然瞧见了刺客双眼中的震惊,剑指挥动,便将他手中弩机击落。正欲张口询问,便闻脑后破空之声,孙原身形霍然转动,剑指挟带剑气封住偷袭的一刀,他目光所及,那是一柄军制环首刀,正是大汉军用之物。
“还有军中刺客?”他心中暗忖,唯恐两人身上还有暗杀装备,登时周身剑气迸发,“砰”地炸出一道圆润气浪,将两名刺客震开。马蹄声愈发密集,孙原不退反进,将两名刺客留给了身后的骁骑,身形再度前进。
“嗖嗖”两道利箭从左右方交错射来,孙原身形瞬间定住,两道箭影从身前身后同时射过。
这样的准头、这样的力道,绝非寻常杀手,孙原愈发觉得必是军中士卒,若是寻常武道中招募来的刺客,早已提刀杀了上来。
孙原身形猛地冲向一侧,衣袖一挥,在身前布下一层薄薄的氤氲,两支利箭如射中坚硬岩石一般被生生挡住,氤氲消散之时孙原又进一丈,再度看见了两名弩机刺客。
孙原身法快些,两名刺客还来不及更换弩箭,孙原已到身前,一指凌空剑气点中刺客胸前紫宫穴,力道浸透华盖、膻中穴,刺客只觉眼前一黑,胸口如被千斤巨石砸中,迸发清脆的骨裂声,整个人倒飞出去。另一名刺客被孙原周身剑压鼓动,亦是弹飞出去。
“好身手!”
一声赞叹,却见飞出去的那名刺客不知被什么划过,头颅瞬间与身体分离,爆发出一道绚烂的血光,远远地分成了两半。
孙原一生未曾见血,眼睁睁望着那刺客尸体飞出两丈,落在雪里,腔子里涌出一股股的血水,霎时染红了一片雪地。
我杀了人!
他心头如遭雷击,呆呆地僵立住了。
他少年入谷,与世隔绝,在药神谷内救死扶伤,读书观史,几时曾杀过人?
那惊人的血色,仿佛抽干了他周身的气力……我明明,只用了些许力道……
“小心!”
张鼎的声音凌厉而近,眼见得孙原停下身形,他唯恐孙原受伤,飞马狂奔而来,马蹄在山石林木间轰然作响,随即张弓搭箭,一箭飚射而出,直指孙原身后,正中刺客咽喉。
孙原周身一个激灵,猛然醒悟过来,身形再度前行,凌空叫道:“张兄小心,对方未留活口!”
孙原下手或有些重,决然不会下死手,显然是对方自己所为,那声音中气十足,只怕是修为极高的人物,不过远不及那谷口老者一般可怕罢了。
他想知道到底是谁,还未见面,便已是敌人,两次刺杀,饶是孙原看得再淡,亦不敢再放过蛛丝马迹。
张鼎闻声,心中也有些诧异,这群刺客仅靠远程弩机刺客,一旦被骁骑临身必死无疑,难道真如孙原所说是抱着必死之心!他不敢大意,策马狂奔,一手将马槊刺入一棵大树,胯下战马陡然降速,被他一拉缰绳,生生转了马头,带动马槊在树干之中生生位移,连人带马已是调转了方向。
“抓活口!”
声音霎时间传遍树林,四处的雪地登时爆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刺客在后退,他们绝对不能留下活口,除了退却,便只有死。
三十六名骁骑马术精湛,虽是四处奔动,却无形之间将刺客团团包围,外围的刺客不敢冲进来,能捉一个便是一个。
“嗖!”
一支利箭冲天而起,正是刺客的信号。
孙原和张鼎同时奔向射出利箭的方向,可惜晚了一步,只剩下凌乱的雪地和杂乱的脚印,纵是想知道是谁发号施令的,便也找不到了。
张鼎纵马而来,急声问道:“孙君可安否。”
“无妨。”孙原淡淡道,弯腰捡起半支断箭,仔细端详。
张鼎下马,半身已染了血迹,顺着铠甲缓缓流落。他望着孙原手上那支断箭,低声道:“此乃大汉弩军通用的擘张弩,弩箭是军中器械,制作精良,寻常人间莫说锻造,便是见一见都绝无可能。”
“瞧出来了。”
孙原望向不远处马速放缓的骁骑,反问道:“一个活口也无么?”
“不错。”张鼎点头,神色冷峻,双手都止不住凝握成拳,道:“面对骑兵攻击尚能如此灵活,从容退却,在下断定是大汉的精锐弩军。”
孙原的眉头渐渐凝重,毫无活口、军制器械、训练有素,三条线索同时指向了大汉的军中精锐,也证实了刘和的推测:想杀他的人,太多了。
“中旨任命,表示你不是外朝的人,而中朝的人对你一无所知。”
刘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已经下了马车,来到孙原身后,道:“每个人都想杀你,每个人都想你死。你这一路,不会平坦。”
孙原握着那半截弩箭,缓缓收入袖口,四处望了望冰天雪地,突然道:“若是真想杀我,早就动手了,若是能在你来之前找到我,这样的精锐能在这邙山雪地里逃避南军骁骑的追逐,为何偏要等你们来?”
刘和和张鼎同时眼前一亮,瞬间明白了孙原的意思。
若是刺客在刘和到来之前就已经知道孙原的存在,为何偏要等到被三十六骁骑保护起来的孙原再刺杀?
若是刺客是跟随刘和到此,为何对邙山地形如何熟悉,还要以短击长,全靠步卒弓弩来与全副武装的南军骁骑相抗衡?
看似矛盾的线索,在孙原眼里已然是答案。
“若是,杀我的陛下呢?”
“嗯?”刘和和张鼎同时望向他,仿佛是最不可能的答案,此刻却又隐约是唯一的解答。
孙原摆了摆手,道:“走罢,上路。”
刘和望着他擦肩而过,缓步走回马车,急忙跟上去了。孙原知道他心焦,淡淡回答道:“在我的估量中,无论是谁,都需要先猜测我的身份。若是有人以为我和祸乱天下的十常侍为伍,也该在天子面前上奏疏弹劾;若是十常侍以为我是士族出身,也该先将我的户籍、出身、家族查清楚。当着南军的面、你的面,用大汉的军队刺杀我,什么样的人会这样蠢,用如此明目张胆的行为来引火烧身?不杀了你和张屯长,你们自然看出来这是大汉的精锐军队,总归是要告到天子面前彻查的。就算不干我事,你一个大汉侍中被刺杀,朝堂上也是要折腾折腾的,你父亲还在北境,是一方长吏。再说,几十个弩军,就想把你和张屯长的三十六名骁骑全歼,这对手不更是蠢上加蠢?”
刘和顿时明白过来,他身在局中,一直认定了所有人都要孙原死,可他恰恰忘了,孙原若真死了,那他的身份、他的背后,都该有些什么人,便再也查不清了。若帝都真有人希望他死,也该在到了帝都之后下手。此刻下手,未免太过授人以柄。
然,是否真如孙原所说,是天子所为?
“前一次刺杀,尚未觉得。”
“不过,连续两次刺杀,皆是未能伤我分毫,反而一沾即走,全是破绽,这样的刺杀,真的是来杀我的?”
随后而来的张鼎闻言,亦连连点头,身边已有骑兵过来汇报,骁骑只有两人中箭,简单包扎即可上路,而刺客却有七人身亡,甚至还丢下了两具擘张弩弩机。
“还真是有手笔。”张鼎轻声道,“擘张弩制作不易,熟练工匠至少两个月才能制作出一张擘张弩。如此利器,除了几个边塞重地之外,只有帝都的南军北军和三河骑军能够拿出,自从光武皇帝取消郡国都尉之后,非帝都嫡系军队,只有河东郡、河内郡、河南尹所屯驻的三河骑兵营,非天子降诏,不能离开驻地。”
刘和和孙原闻言,又不禁同时望向张鼎——似是在等他说出其他的可能。
张鼎被两双目光望得有些不惯,急忙又道:“若是三河驻军刺杀孙君,上至太尉、下至三河长官、再至军营、军需,至少有十位二千石官员受到牵连。这样的代价做这样的刺杀,绝无可能。”
张鼎的言语佐证了孙原的判断,孙原冲刘和笑了笑,后者皱起了眉:“陛下刺杀你,理由呢?理由呢?”
“慢点,慢点,说说理由,说说理由啊……”
车驾再复前行,随手掩埋的尸体,也带着这场刺杀,埋没于邙山之下。
那七名刺客是否真的是大汉的军兵、他们的家里是否还有人等待他们归去……这些,早已不是孙原或是刘和能够探究的,对于逝去的人而言,利用殆尽,便再无声息了。
马车里传来幽幽的女子叹息声,或是李怡萱对生命转瞬即逝的叹惋,亦或是林紫夜不能救人性命的叹息?
邙山,就此远于身后。
***********************************************************************************************
邙山口处,坟茔遍地。
孙原望向片片坟茔,漫天飞雪,覆盖了一座座土丘。
“那是这些年来在朝堂争斗中殒命的人。”
刘和的声音在不经意间响起。孙原微微侧了侧眼神:“是党锢殒命的人罢?”
“算是罢……”刘和苦笑一声。
他的笑声,如此苦涩。
“大汉不缺名士,一代代,前赴后继。大汉也不缺宦官,一代代,未曾断绝。”
这是光武皇帝立国至今不曾罢休的两股势力,与皇权紧密交融,代代争斗、生死不论。
李怡萱望着孙原和刘和同时冷下来的神情,不禁问道:“哥哥,党锢是什么?”
“党锢,就是禁锢党人,甚至……杀。”
先帝孝桓皇帝延熹九年,宦官专权,世家大族出身的名士李膺、范滂联结太学生抨击朝政。宦官赵津、侯览等党羽与张泛、徐宣等人为非作歹,故意在大赦之前犯罪,期望逃脱惩罚。官员成瑨、翟超、刘质、黄浮等不畏权贵,在大赦后依然按律处置了这些人。宦官等人向桓帝进言,桓帝听信一面之词,重处了这些官员。朝中重臣太尉陈蕃、司空刘茂向桓帝进谏,为受罚的官员辩解,并要求桓帝清除宦官乱政的不正之风。桓帝未予理睬,宦官等人因此对士大夫们更加嫉恨,并对他们进行报复。朝中大臣、地方官员以及民间百姓大多站在士人一边,纷纷指责宦官乱政。
孝桓皇帝在宦官的影响下,罢免了陈蕃的太尉之职,并处罚了其他官员。成瑨、刘质等人在狱中被害,岑晊、张牧等人逃亡得免。南尹李膺在大赦后处死了蓄意在赦前杀人的张成之子,张成为宦官党羽,宦官遂诬陷李膺等人“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桓帝大怒,诏告天下,逮捕并审理党人。李膺、陈寔、范滂等人被捕入狱,受酷刑而不改其辞,甚至在狱中故意供出宦官子弟以图自保。桓帝在大将军窦武等人的求情下,以及宦官害怕牵连到自己身上,最终同意大赦天下。但党人等虽获释放,却被放归田里,终身罢黜。便是“第一次党锢之祸”。
永康元年,大将军窦武等人欲诛灭宦官,但事泄被处死。宦官们趁机诬陷士人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将大量士人逮捕下狱。宦官们对士人进行了残酷的迫害和打击,终身不允许他们做官,甚至有不少人被残酷杀害。这次事件波及范围更广,人数更多,对士人阶层的打击更为沉重。桓帝在宦官的影响下,下诏凡是党人门生、故吏、父子、兄弟一律罢免,禁锢终身,并牵连五族。党锢之祸再次兴起,更多无辜者受到牵连。直到熹平五年(公元176年),永昌郡太守曹鸾上书为“党人”鸣冤,要求解除禁锢,但当今天子却处死了曹鸾,并再次重申了对党人的禁锢政策。宦官首领曹节、王甫等人趁机向天子进谗言,诬陷党人“欲图社稷”,意图谋反。年仅十四岁的天子被他们欺骗,因而大兴大狱,追查士人。李膺、杜密、翟超、刘儒、荀翌、范滂、虞放等百余人被下狱处死。在各地陆续被逮捕、杀死、流徙、囚禁的士人达到六、七百名,甚至还有他们的亲人、朋友、弟子、门生,甚至是邻居。党锢的范围扩大,波及更多的无辜者,一条条性命,在朝堂争斗间灰飞烟灭。
两次党锢之祸都以士族的失败而告终。
孙原讲述的那样融合,仿佛一切都是大汉那座宫殿上。身边两名女子的脸色都是越发清冷,半晌后,李怡萱怯生生地问:“那……士族是对的吗?”
“对?错?”
刘和苦笑一声,“大汉的朝堂上,从来没有对与错。只有胜败。”
只有胜败。
“你不是士人么?”
林紫夜的声音乍现,清冷地没有温度。
刘和有些失神,自语道:“士人么?我大抵是算的,家父也是一方儒生。”他又望向孙原:“或许,你也该算个士人,不然在帝都,你将寸步难行。”
孙原的眼睛睁大了些:“是么,那些书中写的名士,终有一日也能落到我头上来么?”
那些名动天下的名士,在繁华过眼后,乱尸交叠在这片乱葬岗中,胡乱几把土,淹没一切。那些慕名而来的后人,只能对着一片乱坟遥遥祭祀。
士人的死,恰恰证明了士人的信念从未断绝。
孙原忽地明白了,他离开邙山的一瞬间,就注定自己要踏上一条不分对错的路,非胜即败。
若是败了,那自己、身边的两个女子,是否都会成为这无数坟茔中的一座?
没有墓碑、没有名字,无论生死都不会留下痕迹,一切如天地蜉蝣,缥缈虚无。
天地风雪、无名坟冢两相映。
************************************************************************************************************************************************
一出邙山,便是一望无际的河洛平原,宏伟的雒阳城出现在眼前。孙原等人的目光尽数被吸引过去,雒阳城乃大汉帝都之所在,可谓天下第一坚城。虽然远隔近百里,仍能看见巨大的城墙耸立天地之间,巍峨如山岭,与千里邙山遥遥相望,极其雄伟。
或曾无数次想过雒阳城的模样,可今日终于出现在眼前时,却丝毫不曾有自以为的情绪,孙原就安静地坐在车里,眺望遥远的雒阳城,
刘和看了一眼雒阳,道:“雒阳城方圆百里,地基便高十丈,十二座城门,最大的夏门离地更是有十二丈之高。不过地处雒水之畔,有八关之险,八关之内除了有百万百姓之外,豪富权贵之家亦不可胜数。”
“到底是帝都。”孙原接了口,“到帝都之内,想必会安全许多,不必担惊受怕了。”
“是。”刘和点点头,帝都终是帝都,即使是接二连三的天灾,也不能改变帝都繁华的事实,听见这人声鼎沸,他也不禁放下心来,杀手武功再高,又岂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孙原?
二女知道孙原不过劝她们安心,适才的刺杀虽是心有余悸,却也知道,只要进了这帝都,孙原便在天子的庇护之下,虽然还是身处漩涡之中艰难,却免了许多暗中的危险,最少也该不会再有这般杀手肆无忌惮出手了。
雒阳城北乃是千里邙山,人迹罕至,越往南则是民居越多,雒阳县虽只有一座雒阳城,可是城中人口不过百之三四,九成六七的雒阳百姓居住于雒阳城之外,不过一路走来却见到许多小城和高楼,便在这旷野之上傲然而立,四面围了密密麻麻许多民居,仿佛村落一般。
李怡萱一时觉得新奇,问道:“这些是什么?”
“此乃坞堡。”刘和看了一眼这些小城,冷笑一声:“自本朝开国之初,官员皆有职份田与宅地,便是我这六百石的议郎,在这雒阳城的郊外,也有十顷良田和十座宅地,若是拿来建宅子,想来也是趣事。”
三人一愣,却不知这些与“坞堡”有何关联。
“这些高楼坞堡,便是雒阳城中高官贵人的私宅。”
“与其说是私宅,不如说是他们的封地。”
正听着,三人便看见远处一座最大的城上竟然出现了手持武器的卫士,眉头登时皱了起来——竟然有私兵。
“私兵、佃农、家人、奴仆,应有尽有。”刘和遥指那座最大的城,“那是中常侍赵忠的坞堡,据说内藏金银无数,存粮可供十万人食用一年,他的奴仆和农户几达三千人。”
李怡萱和林紫夜互视一眼,皆是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惊讶之色,区区一个太监,竟然有如此权势!
“看来,朝中已经没几个人把《大汉律》当一回事了。”孙原托着额头,他气息仍是有些虚弱。
“还有袁家,你看——”刘和又指向了远方的一座城,“那是袁家的私宅。”
孙原顺手看过去,便见了一座只是比赵忠那座略小一些的城,城墙上更是直接飘起了一面旗帜,上面写着巨大的“袁”字。
“袁家号称士族清流,也是如此枉顾大汉律法?”孙原眉头一皱,他自然知道袁家是什么身份,四代人中有四人被拜为三公,名满天下,门生弟子更是遍及天下,如此士族领袖竟然也会如此越界?
“岂止是越界,袁家是势大难制了。”刘和冷笑道:“算来袁司徒也算是我叔伯辈分的人了,却让刘和难以恭维。”
袁家并非只是士族门阀,连续四代人位列三公,门生弟子遍布天下,二千石的封疆大吏比比皆是,而且在当今三公之一的袁隗引导下,成为内附中官,外结英豪的可怕宗族。当今中常侍袁朗虽然不在“十常侍”之列,却是袁隗的远方亲戚,又和大长秋赵忠关系极好,有了这段关系,袁家可谓是当今天下宗族第一,既和中官有着关系,又是“四世三公”兄弟逢及隗并喜人事,外结英俊,内附宦官。中常侍袁朗,隗之宗人,用事于中,以逢、隗家世宰相,推而崇之的士族名门,民间有一句“宠贵当世,富侈过度,自汉公族未之有也”说的便是袁家。前司空袁逢的儿子袁术、袁逢兄长袁纪的儿子袁绍,都是帝都有名的“浑人”,生性都是狂妄之极,任侠好士,对名士儒生、江湖剑客,不论高低贵贱、才疏学浅,皆能称兄道弟,一同列为宾客,据说袁府最多门前列车千辆,即使是天子宠臣、内朝中官都不得不对袁家忍让三分【注1】。
听了这番话,紫衣公子脸上的苦笑愈加苦涩数分,一个中官、一个士族,本就已经足以扰乱朝堂了,现在天子要动手,中间还有袁家这个庞然大物,这帝都如何安静的了?
“所以劝你小心再小心,慎重再慎重。”刘和看了他一眼,“两次党锢之祸,中官将天下人都得罪了,你的任命是中旨,依我看,你未入帝都,便已经得罪了不少人了。”
中旨乃是由中官所发,避开了外朝,二女虽然少与外界联络,但是从刘和和孙原这一路谈话来看,已是知道中官、士人几达水火不容的地步,孙原夹在中间可谓步步艰难,他本是朝堂新人,若是被那群士人盯上了,孙原必然是众矢之的。
车中四人各怀心事,足足行了三个时辰,见了无数坞堡,众人方才堪堪望见雒阳城的夏门。雒阳城本是坐北朝南,大汉皇宫更是偏重于雒阳城北部,整座宫城便占据了雒阳城十分之七的面积。而这夏门便是北宫的北侧宫门,也是雒阳城的北侧城门,巨大的城门高达十丈,城基离地十二丈,加上三道城墙和两道宫墙,最外侧为环城的雒水,有雒水浮桥与城门吊桥相连——这面巨大的城门宽达三十六丈,有三座门洞,正中门洞高达二十四丈,从雒水到城门前足有百丈,从城门到最内侧宫墙亦有百丈,这二百丈之后便是大汉皇宫宫城的北宫了。
刘和推开车门,遥指远处的夏门,道:“这道夏门是宫门,我们不能入城,绕道雒阳城南,我们从东南侧的开阳门直接入太常寺。”
绕了大半个帝都城,赶到雒阳城西的十里长亭之时,便看见一座高塔耸立在天地之间,比之之前所见的坞堡更为巨大,甚至比赵忠和袁家的坞堡更高。
“这座塔是……?”
“白马寺的梦缘塔。”不等李怡萱问完,刘和便已抢答,“白马寺是大汉第一座佛寺,因当年佛教僧人居于太常寺而命名,白马驮经西来,故曰‘白马寺’。这座梦缘塔便是白马寺之中心,相传为历代高僧潜修之所在。即使是陛下,也只能进入白马寺,而从未进过梦缘塔。”
孙原眺望梦缘塔,心中似是觉得抓住了什么,却又全无头绪。
三十六骑护卫的马车极为惹眼,即使是二千石的大吏也罕见有如此殊荣,在这司隶校尉部自然成一道风景。寻常百姓依然不敢招惹官府,即使是偶尔数辆官员车驾经过,也是与之前刘和一样,停步下车,拜于道左。马车一路飞驰,雒阳城已是近在眼前,十里长亭更是近在咫尺,雒水沿岸一片雪白,只不过长亭虽是覆盖白雪,却已是一地泥泞。雒水的南岸乃是雒阳城的金市,正是商贩集中所在,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九,快到除夕,雒阳城外的千里良田均已经被大雪覆盖,河南尹的百姓们自然已是往来奔走,为家中过冬节做准备了。驰道两旁车马不绝,李怡萱从未出过药神谷,自然觉得新奇,开了车窗四处看着。
林紫夜抱着手炉,斜靠在座榻旁,看着萱儿侧脸,目光流转,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片雪白的大地上,炊烟袅袅,一眼望去,竟是极美的景致,宛如画卷。
十里长亭的直道横贯地表,远远望去,更衬托雒阳城的雄壮巍峨。
不远处,一辆六匹骏马拉着的巨大马车迎面而来,张鼎本来行在马车身侧,一见这辆马车,立刻打马奔到骁骑之前,号令整队人马止步。
孙原与刘和同时抬头,正对面的马车飞檐上挂着两面金牌,上面刻着清晰的“杨”字。
六驾的车马,那是三公方才有的尊贵资格。按律,二千石见三公,需停下车马,伏于道左,待三公车驾经过方才能上车再行。
“是太尉杨赐。”刘和深吸一口气,冲孙原道:“你暂时不要露面,我们这是二千石的车驾,见到三公必须止步。”又似是自嘲:“得下车去拜会长辈了。”也不待孙原等人反应,便下了车,连同车夫一同走到车驾边上,冲着还有二三十丈的太尉车驾伏地而拜——自然不能让刘和跪在这冰天雪地里,驾车的车夫铺了跪垫。
太尉府车驾出行,有三百卫士护送,乃是大汉铁律,三公之尊贵除了天子便是天下无双,太尉为三公之首,自然更是首屈一指,三百铁甲卫士护卫在车驾两侧及背后,更显雄壮。
刘和未曾想到,杨赐亦是停下了车驾。
车窗推开,露出了一张苍老的面容,望着跪在路边的刘和,缓缓道:“是子谦罢?”
“正是刘和。”刘和伏在地上,未曾想到杨赐竟然与自己说话,微微起身,头却还是低着,“刘和拜见杨公。”
他心中此时已是苦笑不已,三十六骁骑一同伏于道左,杨赐和等眼力,怎能看不出猫腻?
“难得如此精锐的卫士了。”
刘和看不见杨赐的脸,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一声“走罢”,便听得车驾缓缓行驶,从身前擦了过去。
两车交错间,车窗相对,两道目光半空交错而过。
那是何其一双苍老却睿智的眸子?
大汉名声最大的士族领袖、大汉最年轻的重郡太守,在这一瞬间已是人生第一次交汇。
孙原未敢多看一眼,只是惊鸿一瞥,便转过了头去,推上了车窗。
三百卫士整齐的步伐渐渐远去,刘和缓缓起身,长舒了一口气,上得车来,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这冰天雪地的,一向足不出户的杨公为何要出一趟城南?”
“也许是冲我来的。”
年轻的紫衣公子凝着眉,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一道目光,比那道刺客的肃杀目光更加难以磨灭。
刘和一愣:“你们碰见了?”
“惊鸿一瞥。”
紫衣公子深吸一口气,突然挺直了身板,长长舒一口气:“这帝都……果然可怕。”
往南的车驾内,年迈的太尉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好一条潜龙啊……”
【注1】:《后汉纪》载:袁隗字次阳,累世三公,贵倾当时。兄弟逢及隗并喜人事,外结英俊,内附宦官。中常侍袁朗,隗之宗人,用事于中,以逢、隗家世宰相,推而崇之以为援。故袁氏宠贵当世,富侈过度,自汉公族未之有也。逢兄子绍,好士着名,宾客辐辏,绍折节下之,不择贤愚。逢子术亦任侠好士,故天下好事之人,争赴其门,辎軿柴车,常有千两。宠臣、中官皆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