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新人旧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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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秋的面皮在夜风中簌簌作响。这是张清秀村妇的脸,颊边还沾着刻意抹上的炉灰。她跪坐在焦黑的槐树根下,掌心贴着龟裂的土地,感受着地脉深处汩汩流淌的恶念。三百里外,玄门修士新设的十二都天门阵正泛着青光。阵眼处悬浮的青铜鉴里,映出她此刻佝偻的伪装——那些蠢货至今不知,他们用来净化戾气的法器,反而成了她进食的漏斗。
只是可惜再这么下去,自己也要被影响,这力气是生灵七情六欲,无法化去逐渐凝结而成,多为怨煞所结,自己虽靠着吃七情六欲而存,但这些东西也是相互影响的,平时她虽不显山露水,但不得不承认,若不是自己足够理性将那些,如滔天波浪般翻涌的情绪,硬生生压下,早不知……
本该立即离去,但想了想,终究是不舍得,好容易才有些饱腹感。
“再食三成便走。“她将神识凝成细丝,顺着阵法裂隙钻进去。千年戾气裹着生魂的悲鸣涌入口鼻,却在咽喉处凝成尖刺。这副躯壳突然剧烈痉挛,伪装用的面皮裂开蛛网状纹路,露出底下涌动的黑雾。
地面突然亮起星芒,郝秋暗道不妙。本该在子时换防的玄门修士提前现身,为首老者手中罗盘指针正疯狂指向她藏身的树根。
“逮到你了。“紫袍修士冷笑掐诀,十二柄降魔杵破土而出。郝秋翻滚着避开金光,粗布衣裳被灼出焦痕。她哑着嗓子哭喊:“仙长饶命!奴家只是来寻夫君尸骨......“
话音未落,老者袖中飞出捆仙索。绳索缠上她脚踝的瞬间,七十二道镇魂符在虚空显形,竟是早布好的天罗地网。郝秋瞳孔微缩——这些人根本不是在巡逻,根本是拿阵法当诱饵等她入瓮!
“坎离易位,震兑倒悬!“老者咬破舌尖喷出血雾,阵法突然逆转。郝秋体内未及消化的戾气突然沸腾,新换的皮囊如蜡油般融化。黑雾从七窍喷涌而出,在月光下凝成万千哭嚎的鬼面。
“几位老祖说的分毫不差,果然是灾殃本源!“
修士们齐声厉喝,北斗诛邪阵应声启动。七道星光化作锁链穿透黑雾,郝秋听见自己吞噬过的魂魄在哀嚎。三百年前被她嚼碎的巫祝残魂突然暴起,竟在识海里撕开道缺口。
剧痛中,那双雾蒙蒙的眼睛瞥见阵外数十里的山崖站着个熟悉身影。姬存希背着月光,手中匕首正缓缓剖开自己心口,那片嵌着龙鳞的皮肉在夜色中泛着琥珀幽光——这凡人女子竟在模仿献祭之礼!
还算有用,不枉她救了其一遭,虽说误打误撞,却也正是时候!
正在这时,众多修饰之中的一个女孩子,瞳孔猛地紧缩,死死的盯着刚刚浮现出不到一瞬的法器,那是——师父!
“以血为引......“姬存希颤抖的吟诵与阵法共鸣,郝秋周身的星光锁链突然滞涩。趁这瞬息空当,黑雾寸寸缠上锁链捆仙索被腐蚀的残损而破。
老者怒极反笑,祭出本命法器阴阳镜:“哼!妖孽!且看你这副皮囊下究竟......“说着带着雷霆之力的,上百柄飞剑直直向着郝秋飞去。
镜光照透黑雾的刹那,整片战场突然死寂。郝秋在强光中看见自己最初的形态——团蜷缩在死界河底的混沌雾气,正在吞噬某具神尸额间的琥珀竖瞳。
“原来是你!数百年前别为祸世间,早该死去的邪神!!“老者目眦欲裂,阴阳镜轰然炸裂。破碎的镜片中飞出三百道血色符咒,每道都刻着“诛“字。
这老东西看来认以为她是被吞噬的那个邪神的残魄。
郝秋的雾气被灼得滋滋作响,猛然发力,瞬间便到了老者眼前,就差一点!忽然间,只听得天地间一声嗡鸣,一只巨大的,灵力凝结而成的蓝白色手掌出现在众人头顶,向下压来,却除了郝秋以外,无人受到影响。
趁着郝秋一瞬间失利之际,老者轰出一掌,郝秋被击出数米之远。
却容不得再做多,翻身而起,努力去抵御这手掌带来的巨大威压。
细细看去,这手掌之下,数件神器在其间悬绕,而这手掌也根本不是一人之力所化,而是集数人之力所成。
一柄盘旋在空中的法器,趁此偷袭,可郝秋早已无暇应对,已经做了好了生生接下的准备。
瞬息之间,法器不断逼近郝秋的面貌不断变化,一层层的,由近及远呈现出被吞噬过的人的面貌,最终,身形拉长变换,全身呈现出漆黑的鳞甲,磷甲的缝隙间流露着红色岩浆一样的物质。
忽然之间一个不大的女孩子出现在身前,扛下了这个可能要她一半生机的法器。
喷出的鲜血溅在郝秋脸上。
“师……”咚的一声这人便躺在地上,没了声息。
郝秋瞳孔猛的紧缩,细长的瞳孔在眼眶中轻颤。
那是,阿浣……可……
不!再这么下去,自己的真身必然暴露,恐怕只会换来更大的祸患!
拼命思考对策之际,恍惚间听见祁鹤的冷笑:“早说过你会栽在贪吃上。“
地脉深处突然传来锁链崩断声。姬存希的献祭终究起了作用,战场中央裂开深渊,祁鹤的灵器“地脉虬“破封而出。这头由息壤孕育的巨兽张口吞下大半符咒,残缺的龙角正抵在郝秋后心。
可紧接着数道朱魔阵层层相扣,腾空升起!
突然,一滴混合着,泥土的水滴从天上落下,紧接着越来越多,忽而,有一人发出震颤,整个身体被腐蚀殆尽,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并化为了这黄土的一部分!
郝秋的雾状身躯在诛魔阵中不断坍缩,七十二道雷火锁链洞穿灵体时,她第一次尝到恐惧的滋味——不是对消亡的畏惧,而是对“不再是自己“的惊惶。
修士们结成的北斗天罡阵正在剥离她的记忆逐渐消散,那些吞吃过的面孔如同被撕碎的画纸,在雷光中片片飘散。
“锁住她的本相!“紫袍老者暴喝,手中量天尺泛起血光。
最后一层伪装轰然破碎。战场上空突然下起黑雪,每一片雪花都是她吞噬过的怨灵。修士们的惊呼声中,郝秋彻底退化成混沌初生时的模样——团翻涌着亿万张面孔的漆黑浓雾,核心处跳动着半枚琥珀色神格。
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早已被她炼化成自己的东西。
祁鹤就是在这时踏碎虚空而来。
他左眼的空洞淌着鎏金沙砾,新取回的三成力量在周身凝成黄泉幻象。当玄门修士祭出镇压法印时,整个战场的砂石突然活过来般涌向阵眼,将最关键的离位阵纹堵得严严实实。
“你迟了。“郝秋的意念在虚空震荡,雾状身躯已不足碗口大小。那些被剥离的记忆残片正在飘向量天尺,其中一片映出祁鹤在青阳宗地牢被剜眼的场景。
那是不知何时吃的一个生灵的记忆,或许是不久前,或许是很久前,但这记忆却没有被消化掉。
祁鹤的独眼泛起讥诮,掌心怵壤凝成长枪贯穿紫袍老者的丹田:“没拿回那份力量,怎干钱来?“他的声音突然凝滞。
郝秋核心处的神格裂纹正在扩散,那是意识溃散的征兆。
追兵来得比预想更快。天际亮起十二道金虹,为首修士手中的琉璃盏里,正盛着从祁鹤眼眶剜走的琥珀眼瞳。当盏中光芒照向战场时,方圆百里的怵壤突然倒戈,化作流沙囚笼将祁鹤双腿吞没。
“控住他!不能使他失去意识!否则都得完!”
明显在这追兵来了以后,众人都更倾向于去控制住祁鹤,郝秋头也不回,转身逃离。
同时趴伏在地上的那个女孩子也不见了踪影。
若不是自己在这边吸引了大半的注意力,祁鹤怎么可能这么快拿回自己的一些东西,他死不了。
沙暴吞没最后的话语。郝秋看着祁鹤被息壤凝成的山岳镇压,山体表面浮现的封印符咒与封印祁鹤力量的如出一辙。那只盛着眼瞳的琉璃盏当空罩下,她不得不斩断自己仅剩的三分之一的灵体金蝉脱壳。
*
巫族圣殿早已化作焦土,唯有地宫深处的往生灯还在运转。郝秋蜷缩在灯芯之中,看着自己仅剩的灵体在轮回之焰中重组。那些被剥离的记忆正在燃烧,每段往事都扭曲成诡异的走马灯。
她看见邪神,不,邪神早就被她吞了,所以她就是自己,在死界这么多年,为了炼化那片神格,自己不是早就与那邪神化为一体了么。
浑浑噩噩间思及此,那一张邪神的脸,逐渐幻化为她的。
初临人间时,‘自己’曾救下个被献祭的巫族少年。少年额间双头蛇烙印与姬存希心口印记重叠。
被找到,是迟早的事情,必须另辟蹊径!
目光落在一旁,早已失去生息的女孩子身上,硬生生勾出一个笑。
“原来因果早埋在三百年前。“灯焰突然暴涨,郝秋的意识被抛入时空乱流。她本不属五行之中,无法介入轮回,便只能借着轮回灯偷天换日,将真灵附在某个待产的妇人胎中,且最好是个死胎,或者生来便是不久要夭折的。至于姓甚名,谁又在何方,自己也并不知情。
不能再拖了!这轮回之灯,早已破损,不得已花费了三十多年的时间来修补,这已经是她能拖住那些人的极限了。
宫殿走进一个女子,声音脆嫩,赫然是当时生死的阿浣,“师父!”
可再细细看去,便见其身上有数道红痕,福咒在其身体上蔓延,已然只是一个没有思想的傀儡!
是了,就算郝秋有天大的本领,也不可能去真正复活一个灵魂都碎掉的人,尤其是当时根本没有任何炼制身体的材料,阿浣失去生机也早就已经过了三个时辰。
“好孩子,离开这里,去找——席雁。”郝秋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带着诡异的温和。
当产婆剪断脐带时,特意用巫族秘术在她足底烙下双头蛇印记。
啼哭声划破夜空的同时,数万里之外,被镇压在秘境的祁鹤睁开独眼。镇压他的山体深处,那枚再次被封印的琥珀瞳孔突然淌出血泪,“原来已经过去三十五年了。”
再过一段时间,这片秘境便会再次出现在世人眼中,这秘境十年一开,是时候了。
夜风卷着灰烬飘向南方,掠过正在燃烧的战场焦土,拂过新生婴儿皱巴巴的脸庞。郝秋在襁褓中睁开眼,瞳孔深处闪过一抹不属于婴孩的幽光,随即又化为孩童明亮的眼睛。
*
相岳宗。
“师父!”烛彦收剑上前。
郝秋目光带着关切,“还是没有找到阿浣?”
“丰贺还是没有传来消息。”安善文摇头。
“阿浣,会没事的。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郝秋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嘴角扬起笑,眼波流转一片温情,“随我下山——除妖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