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书屋 历史小说 流华录 新修第五十章 鸟出林

新修第五十章 鸟出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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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城头,天际未曾放晴,灰蒙的云层仍紧压着大地,犹如一张无法撕开的灰幕,沉重而无力。邙山北风肆意横扫,带着漳水边的湿气,吹过城门,穿过朱雀阙高悬的铜铃,发出铮铮作响的回响,犹如一声声挽歌,唤起沉睡的亡魂。

风中的寒鸦掠过未央宫断壁的椒墙,翅膀轻拍的声音与那腐朽的宫殿残垣形成鲜明对比,仿佛连这座曾经辉煌的都城也已无法摆脱历史的腐朽与衰败。护城河上,冰层已被打破,漂浮的尸体与破旧的葛衣纠缠在一起,随着风流转,打着旋儿缓缓漂移,毫无生气的面孔被冰冷的水面反射出来,给这座失落的城市增添了更多的凄凉。

城墙上,却依旧挂着那对比鲜明的迎春桃符,朱砂写就的“神荼郁垒“四字在微弱的光线下,如血一般鲜红,染上了岁月的沧桑。它们的存在如同一个难解的谜,象征着这座城市仍试图抓住一丝过去的荣耀,尽管一切已开始腐朽。

而在这些桃符的映衬下,城下的流民们却更显得破败不堪。身上衣衫褴褛,饥肠辘辘,他们一边蜷缩在风雨中,一边用干瘪的眼睛望着这座空空如也的帝都,仿佛连最基本的生存希望也被夺走了。

孙原伫立在城墙下,眼神沉寂,他站在平城门古老的鸱吻下,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冷冰的剑柄,望着远处蜷缩成一团的流民。紫色大氅在凛冽的北风中翻飞,微微露出那绛色纱衣的袖口,银线勾绘的云雷纹在灰蒙的天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辉,如同他眼中深藏的无尽冷峻。

他凝视着远方,远远地,看见那些饥民的身影在风中摇晃,黝黑的面孔上,深深嵌着的眼珠如同夜深的井口,幽深得无法透视。

去年,兖豫六郡的蝗灾遮天蔽日,冀州大疫蔓延四方,几乎将整个帝国拖入无底的深渊。满城的民众衣衫褴褛,抱着破碎的陶碗,蜷缩在用苇席搭成的简陋窝棚中,整个司隶校尉部的原野几乎化为了一片野人栖息的荒原。这座繁华的帝都,城外荒地如今成了四散流民的避风港,成为了历史的一片灰烬。

“青羽。”一道清泠的嗓音如风铃般破开了沉默。心然站在孙原的身侧,她身着素白的绢布,曲裾外披着狐白裘,玉指轻轻抚过腰间的错金书刀。淡然的眼神透着一股温婉的气质,仿佛身上自带一种与这残破景象格格不入的清冷气息。

她总是喜欢将那支白玉簪支在堕马髻里,今日她将髻间的簪子调整了一下,映着城头尚存的些许残雪,似乎是那洛神赋中的凌波仙子,轻盈地飘然而至。

林紫夜站在孙原的旁边,眼神如深邃的湖水,透着一股机敏与睿智。她低下头,长发如瀑布般垂在身侧,五明金箔冠点缀在发上,犹如一位士子一般端庄、庄重。她将青丝高高绾起,玉簪上垂下的丝线若隐若现,默然眼中仿佛有着无尽的沉思。她那修长的脖项仿佛雪般洁白,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柔美,脖部微微弯曲时,她那几分冷然的气质越发显得引人注目。

李怡萱站在远处,忽然轻抬起手,将她的月白襦裙再次拢紧几分,细细的鲛绡帕子掩住了她半张如芙蓉般娇嫩的面庞,深陷梨涡的笑容让孙原止不住地多看了两眼。

“看——”

她微微点头,声音虽不大,却掷地有声。她的青玉簪下,那垂下的瑟瑟珠光正指向南阙的方向。那里,一辆华丽的鹿车缓缓驶过,十数黄门侍郎抬着雕车,翟羽翠盖下隐约可见宫妆丽人金步摇的璀璨光辉。

那光辉犹如一颗明亮的星辰,试图穿透这沉沉的云层,点亮这座已然崩塌的城市。

就在此时,流民堆中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这声哭喊如同野火般蔓延开来,迅速蔓延至整个洛阳城的每一个角落。

悲痛的哀鸣响彻街头巷尾,空气中弥漫着无法言说的恐惧与无奈,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刃刺入每一个人的心头。

十里长亭,寒风如刀割般拂过。

漳水冰澌正发出细碎的迸裂声。冰层在寒风中断裂成片,咯吱作响,仿佛岁月的沉重记忆也在悄然消逝。水面下,白色的冰渣像雪片一样漂浮,沉默无声,极尽寂静。

张鼎站在亭畔,眼神穿越晨曦的薄雾,扫视着远方那一片沉寂的水域。他的目光如刀般锋利,定格在那从遥远的官道尽头缓缓驶来的车队之上。

他手按着腰间的错金夔纹剑彘,剑柄上雕刻的龙纹闪着微光。玄漆筒袖铠下露出赭色织锦的缘边,微微泛起波纹,那是太尉府嫡孙才得以配戴的赤罽纹样,象征着权力与血统的纯粹。张鼎身后,百名南军锐士整齐列阵,身着鱼鳞札甲,手持丈二长戟,队形如鹤翼展翅,刚猛有力,令人心生畏惧。玄底牙旗高悬,旗上的“魏郡太守孙”五个篆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也在宣示着张鼎的军威。

“孙使君的轺车到了。”一名什长低声禀报,声音在寒风中被吹散。

张鼎微微抬头,目光紧紧锁定了官道尽头的另一排车队。那是袁氏的车驾,青盖双辕安车缓缓而来,车轮在冰雪地面上发出低沉的轧地声。车前导引的十二名苍头皆身着皂缘直裾,手持的不是常见的棨戟仪仗,而是裹着锦套的环首刀。这分明是袁本初府上私兵的装扮,透着一股难掩的奢华与低级的做作。

张鼎冷笑一声,袁氏长房的雕虫小技,倒显得与袁公路那镶金错玉的豪华轿车形成鲜明对照。袁绍的车队与袁术的队伍,恍若两条平行的河流,虽然来自同一源头,却始终无法交汇。

袁绍的油壁车缓缓停稳,尘土未散,袁术的朱轮华毂已扬起漫天尘沙,似乎不甘示弱。两位袁氏郎君各执玉具剑下车时,张鼎注意到袁绍腰间新添的蟠螭玉带钩,那是去岁腊日司徒袁隗宴请公卿时独赐的珍宝,显然袁绍心头的自豪与不甘正在显现。而袁术头冠侧,金丝编就的鹖羽在风中轻轻摇曳,正是中常侍张让寿宴上的回礼,弥漫着些许的世故与官场气息。

袁术抚着自己新漆的軿车,凤目斜睨袁绍车驾,嘴角带着一抹轻蔑的笑意:“本初兄的墨车倒是简素,莫不是又要效仿先太仆‘清俭’之名?”他的话语轻挑,却不失为一记暗箭,暗含挑衅。

袁绍却恍若未闻,淡然解下佩剑,递给了孙原:“此剑乃先祖司隶校尉征羌时所得,今日赠予孙使君,以壮行色。”

孙原接过包银犀首剑,微微一愣。剑柄上的光泽透出一股坚韧的冷意,仿佛穿越千年岁月的积淀,而那细腻的金丝纹理更是无声地讲述着袁家深厚的底蕴。

当他伸手接过时,张鼎注意到孙原的深衣广袖下隐隐透出一抹瘦弱的身躯。

车上的心然透过车窗望向了张鼎,张鼎微微凝眉,他不曾见过这个女子,容貌绝美,便是宫内佳人亦难与之相比。他自然不会过问,倒是侧才心然与孙原之间的关系并不像表面那般简单。

“启程!”随着张鼎一声令下,南军锐士忽然变阵为方圆。二十架武刚车首尾相连,将孙原车驾牢牢护在中央,四周弩兵严阵以待,三张蹶张弩在辕门处悄然推出,瞬间形成了一道强大的屏障。

袁术见状,脸色骤然一变,张鼎乃是三公子弟,竟然真的给孙原当护卫。

唯有袁绍含笑抚掌,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妙哉!昔年周亚夫细柳营布阵,不过如此。”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丝对张鼎兵法的钦佩,却也在不言之中透露出几分与孙原之间微妙的竞争关系。

楼船缓缓升帆,张鼎特意立在第三层爵室,从这里他能清楚地望见甲板上那排蒙着青幔的辎车。这些辎车中的三辆,载着的是女眷的軿车,早已暗渡陈留,车中坐着的不过是披着锦裘的草人。

江风掠过张鼎的鹖冠,带来一丝铁锈味。他伸手抚过船舷处新漆的“官”字徽记,这是大汉楼船自带的船徽。明日楼船行至白马津时,自有官船接应,届时局势必然会有新的变化。张鼎心中暗自盘算着,这场权力博弈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在张鼎指挥的这支部队中,气氛严肃、压抑,与孙原轻车东行的宁静形成了鲜明对比。孙原的车队只是由几辆马车组成,低调而平静,仿佛一场无声的离去。

这支精锐部队每个士兵都身穿铁甲,手持锋利兵器,楼船上装载着大量的军械与兵器,气氛肃穆得如同即将爆发的风暴。张鼎站在楼船甲板的最前端,面对远方苍茫的大海与不见天日的乌云,他的眼神犀利如刀,仿佛在等待着某种预兆的降临。

楼船缓缓摇动,船身的铁链发出低沉的声音,大河之风夹杂着水汽吹过脸庞,张鼎的脸上没有丝毫波动。所有的举动与决策,都暗示着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的深远与不可避免。

船帆紧绷,楼船驶向冀州魏郡的方向,而真正的目标,却是颍川。

孙原的青盖軿车甫过阳城界,便碾上禹贡九州的青膏土道。此地田垄皆循周礼井田旧制,阡陌间立着前朝量地的铜表尺,尺身缠满祈蚕的五色丝绦。道旁野棠含苞未放,枝桠间悬着的木牍随风翻动,竟是二十年前党人名士手书的《刺世疾邪赋》。

车队沿陉山余脉蜿蜒,赭色页岩垒就的坞堡时隐时现。夯土女墙上爬满木莲藤,箭垛间生着野菊——原是黄巾乱前颍阴荀氏私筑的藏书楼。山涧浮着载简牍的漆木匣,匣角“郭氏书舫“的朱印犹存,这竟是太学生郭泰游学时遗落的注经稿。

转出轘辕谷口,忽见百里沃野平铺如砥。三脚耧车在黍田间划出经纬,戴赤帻的老农扶着耦犁,犁铧上铸着“阳翟工官“的籀文。道旁弃置的日晷石基成了牧童歇脚处,晷面阴刻的《月令》残篇,正与云端雁阵遥相呼应。

洧水支流在此处散作星宿状,每道河湾皆立着丈余高的木主。陈寔、钟皓、荀淑、韩韶四贤的牌位隐在棠棣丛中,香案前摆的不是牺牲,而是新抄的《毛诗》竹简。几个总角小儿趴在柘树上,用赭石在树皮描画二十八宿图,枝桠间悬着的陶响球随风奏出角徵之音。

当軿车辗过刻着“颍川旧治“的残碑时,林间惊起白颈鸦群。这些鸟儿爪上系着褪色的丝帛,细辨竟是当年太学生悬挂的请愿血书。溪畔捣衣妇用的砧石,原是许慎注《说文》时用的碑础,石上“雨“部篆文被槌衣杵磨得发亮。

暮色浸染陉山时,官道渐次升起青蒿编就的灯笼。这不是寻常的照明之物,每盏灯笼罩着写满《急就章》的蔡侯纸,夜风掠过时,纸上的“颍水清,灌我缨“字样便在暮霭中明明灭灭。远处坞堡传来的不是刁斗声,而是庠序中诵读《孝经》的琅琅清音,混着冶铁铺里锻打书刀的叮当声,在这片尚未被锋镝惊扰的净土上,织就一张用六籍与星野经纬编就的素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