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修第三十八章 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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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宣室殿。天子斜靠在屏扆前,自顾自地吃着朝食,身前的漆棜案上杯盘卮箸一应俱全,丰盛而美好。刘和、王越、毕岚人恭恭敬敬地站在身前不远处,一动也不敢动。
透亮的地砖反射出毕岚阴晴不定的脸色。身侧的刘和拉了拉王越的衣袖,有些忍不住笑。
终于能对十常侍下手了,刘和心中惊喜万分。从中常侍封谞到太平道逆贼马元义,从越骑校尉何苗、城门校尉赵延到大长秋赵忠,他手中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朝堂上的对手。
王越不动声色,他并不觉得刘和有多大胜算。当今天子的脾气,他这个陪伴了十余年的近卫尚且摸不透,何况是刘和这个外臣,即是他是天子最信任的侍中。
天子托着耳杯,饮了一口,挑眉望了望刘和,笑道:“刘爱卿,今日有些太早了,将朕叫起来,若是无甚大事,朕要治你不敬之罪。”
刘和自信一笑,双手合揖,长拱行礼,郑重道:“臣与王剑师暗中调查,现已查明城门校尉何苗、中常侍封谞、徐奉,联合太平道教众马元义,意图于帝都举事谋逆!”
谋逆!
旁边的毕岚脸色骤变,自打他入宫以来,还未听说过有如此可怕的罪状!
就连天子身边的近侍侍女手中举着的长勺也拿捏不住,在双手颤抖间跌落地面,在镜面般的地砖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宣室殿清幽的环境里,响声回荡,然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侍女匆忙捡起地上的长勺,跪伏于地:“陛下恕罪!恕罪!”她的惊恐连带着周围所有的侍者,同时跪倒于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尊前失礼、耳听朝中要事,每一条都足够她死上十次,甚至连带九族。
天子没有动,甚至连脸色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望着刘和,眼神深邃而平淡。
刘和的心骤然凉了半截。
没有意料中的愤怒、惊慌,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惊讶都没有。
天子轻轻放下耳杯,随手挥了挥,他没有穿太多,只是穿着深衣,披了一件大氅,在近臣身前毫无些许架子,可这轻轻挥手间,却满是帝王尊严。
地上的侍女望不见他的手势,只觉得身前的皇帝动了动,登时慌乱地放声大哭:“陛下、陛下恕罪,奴婢不敢了、不敢了——”
尖锐的声响传遍大殿,整座宣室殿充盈着恐惧的撕裂感。刘和、毕岚同时感觉后背一凉,冷汗止不住地冒出来,头皮隐隐发麻起来。
“乓——”
大门轰然打开,两队卫士登时冲入大殿,以殿前禁卫的敏觉,大殿内发出的一丝一毫声响,都足以令他们长剑出鞘。
禁卫队率并非不懂事,他入殿的刹那,便瞧见了一动不动的王越、毕岚、刘和,近卫剑师、中常侍、侍中,三人一动不动,甚至连跪伏都没有,绝然不是什么大事。
他在王越身后跪倒,拱手低头,大声道:“陛下,臣护卫!”
天子皱起了眉,指了指身下的侍女,淡淡道:“所有的侍女好生安抚,后宫照顾几日,多给些抚恤,送出宫去罢。”
“喏!”
队率不曾迟疑,手下两队卫士急速上前,拉起所有的侍女鱼贯而出。
数个呼吸之间,大殿只剩下君臣四人。
天子吃了一口胡饼,左右已是一个侍者都无了,随手招了招手,毕岚连忙疾走几步,到天子身边伺候上了。
天子少年久居北境,喜好胡人的东西,胡饼便是胡人以炉火烤制的面饼,轻脆可口,天子好这一口,只是吃得满嘴是油,多少有些腻味。毕岚小心地往耳杯里添了水,双手供奉至天子手边,行云流水。
“还是你们伺候地好。”
天子漫不经心,接过了耳杯。
刘和、王越心中同时掀起了滔天巨浪。一个“们”字,天子已然表态,十常侍他要保,哪怕是谋大逆的十恶不赦之罪,他亦不追究!
“陛下!”
刘和满脸震惊,轰然跪倒。
天子看了他一眼,淡淡笑了,道:“爱卿这是作甚么,平日里可不见你如此慌乱。”
他轻描淡写,仿佛在讲些寻常言语。
刘和的身体伏在冰凉的地板上,身上的绶带垂落在地上,落在他自己的眼中,大汉朝堂和律法的尊严如同绶带一般,无力垂落。
“陛下,谋逆之罪,自古不容诛。”
天子没有回他的话,只是靠在凭几上,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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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还不知道的孙原,此刻正舒坦,已是亲自下厨,备了一桌饭食。
难得看见他亲自动手,张承和臧洪正好借着机会不走了。
望着他俩摩拳擦掌的样子,孙原不禁皱起了眉头:“我觉得你俩这副模样,不像是大汉的官员。好歹也是太学出身,能否矜持一些?”
二人满不在乎道:“当初在药神谷时,刘侍中尚无所谓,如今随公子下得庖厨也不算什么。”
此刻孙原已退了紫衣,内袍贴身修长,将他周身勒得愈发清瘦,臧洪望着他上下一打量,道:“平素里瞧不出来,如今倒是觉得公子确实有些太瘦了。”
孙原摇摇头,只是道了一句:“我一贯如此,只是吃得少。”话说着,手上亦不慢。
太常府的庖厨乃是小灶,本是专为来京的官员、诸侯王准备膳食的所在。如今太常府内只有两位太守、一位都尉,庖厨上下备好的食材自然充沛许多。先是捡了一条鹿腿,经过腌制,得以久存,自带一股咸香,比不得熊掌软嫩,腌鹿肉太过紧实,还是需要厨刀来。
青砖地面上浮着层薄露,孙原的云纹锦履踩过水渍时,鹿皮底子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他端着漆盘的手微微发紧,盘中鹿肉炙蒸腾的热气在廊柱间氤氲成雾,将廊檐下垂着的朱红绉纱宫灯都染得朦胧。
“公子这手炙肉功夫,怕是尚食监的庖长也要自愧弗如。“臧洪在右侧笑道,玄端袍服的素纱中衣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鎏金错银的环首刀。他话音未落,庖厨檐角蹲踞的陶制鸱吻突然炸开一道裂痕。
李怡萱的芷歌剑比月光先到。
素纱留仙裙在雕花窗棂投下的光影间绽开,剑锋擦着臧洪耳畔掠过时,带起他冠缨上缀着的青玉珠串。廊下青铜仙鹤衔灯突然倾倒,滚烫的蜡油泼在青砖上,映出梁间翻落的黑影——那侍女发间插着的金步摇竟是用七枚淬毒银针绞成的!
“当心暗器!“孙原旋身将漆盘横推,鹿肉炙的铜盘堪堪挡住三枚透骨钉。他左手剑指凝气成霜,太常府悬山顶的鸱尾脊兽突然簌簌震动,瓦当上“长乐未央“的篆文在剑气中碎成齑粉。
刺客的藕荷色深衣下摆忽如流云漫卷,腰间的玉组佩竟暗藏机括。李怡萱的剑尖刺穿她右肩时,一串玛瑙璎珞突然迸射,其中裹着的毒砂眼看就要沾上孙原的织锦直裾——
“铮!“
臧洪的环首刀鞘横空劈下,刀镡上错金的獬豸兽首正咬住毒砂囊。那刺客踉跄后退,后背撞上廊柱间悬挂的青铜编钟,十二枚钟磬齐齐震响,惊起檐下栖着的夜枭。
廊外忽有夜风穿庭而过,吹散方才激战扬起的尘灰。月光重新照亮庖厨檐角的陶鸱吻时,那裂痕竟拼凑成个“白“字。
素色的身影如同一道光滑柔软的绸缎,在门口展开,曼妙的身姿藏在剑光下,封住了刺客的所有前路。
“雪儿!”
孙原眉头深凝,他不知道眼前的刺客修为多高,即使只是普通的刺客,他亦不愿李怡萱出手,便是一分一毫,也不可以。
“铿!”一声交击之声传来,半截匕首飞向半空,“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李怡萱的身影骤然停住,手中芷歌剑已然停下,剑尖所指,正是那侍女刺客项前。孙原的速度本在她之上,她停剑之时,他已在她身侧,左手剑指已凝聚一团剑气。
“啊——”
旁边传来侍女的尖叫声,手中的托盘连人一同摔倒在地。
刘和虽是最后一个步出房间,却是手疾眼快,冲那侍女甩了甩手,那侍女全身哆嗦着冲刘和跪伏在地上伏了一伏,方才收拾东西匆忙跑了出去。
李怡萱看着眼前这个女子,气质亦是清丽出众,左眼眼角有一颗小小的痣,仿佛是清泪将落未落一般垂在眼角,更添一抹哀婉之色。
这女子,眉宇间藏着一抹忧郁神色。李怡萱望着眼前的女子,心底仿佛有个角落,轻轻松动了。她眼神略一松懈,轻声道:“你不像是刺客。”
那女子抿了抿嘴唇,眉心不由皱起,低声道:“你杀了我罢。”
“说!谁派你来的?“李怡萱的剑锋抵住女子咽喉,却见她唇角突然溢出黑血。
孙原手疾眼快,剑指急出,连点数处要穴,一股磅礴真元只冲刺客胸口,一口黑血当场喷出——竟是生生将毒血从腹中逼了出去。
“但凡刺客失手,理应有杀身成仁的决心。”
孙原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姑娘,不像是死士。”
他侧脸望着雪儿,冲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无妨。”
只这一笑,便让她安心了。芷歌剑缓缓收回,秋水般的剑刃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亮丽的弧线。
“你不杀我?想必是想从我口中知道些什么。”那女子气息微弱,只是摇摇头:“我只是奉命杀人,却什么也不知道。”
门外,车马骤停,刘和的声音由远及近:“孙青羽,你给我出来!”
孙原皱着眉头,这可不像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