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修第三十章 梦缘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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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至。天上一轮月色正好,晴空一片。
窗前紫衣茕茕,檐下月华如水。
林紫夜眺望远处帝都夜景,一阵夜风吹来,冷得她不禁缩了缩颈子,望着怀里的手炉,幽幽叹了一口气。
“你这身体禁不得夜风。”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未及回头,肩上便是一暖,紫狐大氅已落在她肩上。
她缓缓闭上眼睛,轻轻向后倒去,正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萱儿睡了么?”
“睡了。”孙原伸手摸了摸她瀑布般的长发,一手到她腰前,接过了手炉,触到手炉的那一刻,他的眉头便皱起来了:“手炉都凉了,还站在这里吹风么?”
“只是抱得久了,没发觉。”她靠在他身上,翻了个身,整个人缩在他身前,淡淡的药香味直沁入他的心肺,“你的气脉如何?可否痊愈?”
孙原摇摇头,道:“还好,只是确实不能再握剑。我这副身体,确实太不争气了。”
“你们两个这样子,如何好得了。”林紫夜勉强笑了笑,只是透着苦涩。
孙原看着她,眉头悄悄凝了几分:“怎么了?”
“你和萱儿……”
她突然又叹了一口气,“便打算一直这样么?”
“你知道,如果夏潮再出现……”
那个名字一出口,他的眉头便更深了。
“他伤她很深,可萱儿……”
她低下头,顶着他的胸膛,仿佛能听见年轻的心轻轻跳动,病弱却坚强。
“离开了药神谷,也许他们会遇见。”
“我知道。”
他看着林紫夜的脸,头一次见她这般担忧的神色,若是刘和在此,只怕他亦会惊讶,便是离开药神谷、听说复道血案之时,这药神谷的医仙子都未曾露过半点神色。
“天若有情天亦老。”
他突然笑了,望着天上月色:“雪下久了终究会停,天道恒常,不顺你心,不遂我意。”
“今夜能见月色,便好好看看月色罢。”
她抬首,望着他的眸子,透亮如星辰,仿佛已直接看到他心底去了。
“你啊……”
“总喜欢逞能呢。”
她闭上眼,朱唇轻吐:“我睡了。”
紫衣公子一动不动,任由她这么站着,在自己怀中睡着。
她靠着他的身前,眉眼如画,安适恬静。
他弯下腰,伸手入她腿弯,将整个人横抱在怀中,脚下轻动,便飘然到了榻前。
替她掖好被角,他轻轻叹了口气,整个人瞬间消失。
室内寂静悠然,唯有一盆新的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她突然睁开眼,目光流转。
轻微声响间,她悄然缩成一团。
檐上银霜色满,他一身紫色衣袂,在这夜风中轻轻飞舞。
“咳咳……”
他的手按在胸口,却压不住咳嗽。
好霸道的剑,好精准的剑气。
杀皇终究是杀皇,杀手之中的皇者,剑道造诣之高,已是孙原生平仅见。药神谷口那电光火石的一剑,远比他阻止的那道雪崩更加可怕。剑锋交错的那一点,已让仓促接手的他气血凝滞,复道上那一战,他虽以身法与“鬼王”不分轩轾,“清华水纹”却并非替他完全挡下了所有劲气。
“这便是流虚境界之上的武功么?”
天下武学浩浩汤汤,武林中的高手更是不可胜数,他自忖已与绝杀交手两次,却知道,这两次都败了,他们压低了自己的修为,看似平分秋色,其实已尽占上风。曾以为当世只有天道八极方是通明,流虚已是罕见,却不料自己这一身流虚的修为仍是不足。
“莫非只有到了通明,方能抵挡得了这步步杀劫……”
他弯下腰,断断续续咳着。绝杀的剑伤了他的经脉,他虽然以一只左手防住了鬼影的所有杀招,却挡不住绝杀剑那无孔不入的剑气,以至于牵动肺腑痼疾,虽然不曾伤到气脉,却也着实不好过。
他有“渊渟”“轻画”,雪儿更是林谷主亲传的修为,否则他又岂能舍得进这大汉帝都,只不过他千算万算,没算出便是皇宫之内仍能遇到绝杀与鬼影这样可怕的杀手。
大汉帝都的谜团,解得尽么?
太常寺外,乍起一道剑气。
孙原不做迟疑,瞬间来到室外,五丈之外的飞檐上,正立着复道上一面之缘的杀皇绝杀!
“前辈!”
孙原皱眉,朗声道:“深夜来访,可有赐教?”
他知道杀皇不会杀他,否则当初复道上已有机会。只是,这位传说之中的绝顶杀手,究竟是敌是友,他还不敢断言。
“少年人,还需保重身体。”那老者微微笑着,“后进人才,令人叹息”。
孙原苦笑,果然,这位老者敏锐地发觉了他受伤的事实,再度朗声道:“前辈修为霸道,剑诀确实非晚辈所能及。”
那老者笑着,摇了摇头:“有位贵客来了帝都,老夫带你去见见他。”
孙原挑眉,他还不及回答,绝杀的身影便已消失。他不及多想,纵身跟了上去。他出了太常寺,几个纵身起伏,便已落在了太尉府的飞檐之上,三公府绵延三百丈,沿着环城大道往西,便是雒阳城的正西门“雍门”。巡防的士卒五十人一队,环城城墙上皆是火把为灯,照彻夜空。再往外望去,热闹的金市也已宵禁,除夕已过,整座帝都城都陷入了长夜死寂。
他深吸一口气,勉力直起身,往远处眺望。雒阳城的城墙高达二十丈,遮蔽了远处山地平原,却遮不住那座屹立了八十年的佛塔。
白马寺的梦缘塔。
当初路经此处,刘和、袁术都曾说过这白马寺与梦缘塔,当时未曾留意,如今他猛然皱眉,只觉绝杀的方向正是梦缘塔,目的便是要他来此。
雍门外三里,佛塔高耸,俯瞰整座帝都。十八层塔楼,一层三丈,每一层皆是八角飞檐,悬挂青灯,与城墙上的连绵火把相映成辉。
“咚——”
悠长钟声遥遥传来,城墙上的卫士同时往声音处望去,领队的队率回头看了看,道:“那是白马寺的钟声,每隔一个时辰都会鸣钟,你们新来的要习惯。”
有好事的士卒远眺那座灯火通明的佛塔,问道:“队率,那座塔……”
队率的脸陡然冷了下来,:“白马寺的佛塔,与你何干?莫问!”
一众士卒不敢再问,随着队率继续巡防。如此一队巡防卫士步伐仍是整齐,此时钟响正是子正时分,却依然有这样的精神,大汉士卒果然名不虚传。
孙原将身形隐在城墙边,一对剑指如切冰雪般插入厚重的城砖之内,整个人悬在半空,脚下正是二十丈的城墙。巡防士卒的话,他自是听了明白。白马寺的梦缘塔,即使是刘和亦说不清楚,这座梦缘塔,到底有什么秘密?
人影闪过,他已飘然出了城墙,二十丈高的城墙在他“足踏水流”的身法之下倒也不算事,只不过他未曾想到,落下西雍门便遇上了御道巡查的卫士。
“什么人!”
队率一声高叫,五十名卫士便迅速列成警惕阵型,二十柄长戈、二十柄环首刀、十架弓弩同时面对方才落地的紫衣公子。
“你……你是何人!”
队率虽是帝都护卫,见惯了风雨,刚才那一声乃是长久训练之下的惯性,可如今眼见得这人从天而降,飘然落地毫发无损,如何能不吃惊?话中都带了几分颤抖,一队五十人虽然是一身戒备,却无一人敢上前。
孙原眉头一挑,帝都戒备森严他自是知道,出了城墙还能撞见卫士,实在令他始料未及。
他心中苦笑,凭他身法消失却是不难,堂堂一位二千石的疆臣,夜出帝都城,还被巡逻卫士抓住,传出去又是一桩风波。
正欲说话,却听见这朗朗夜空下传来浩然之声:
“这位紫衣公子乃白马寺贵客,请各位放行。”
声音听似不大,却清清楚楚传入在场众人耳中,方圆五十丈一片空旷,空无一人。孙原心下一震,白马寺离着西雍门可是有着不短的距离,若这人是白马寺的人,且不论他如何能知道自己是前往白马寺、还说自己是白马寺贵客的,仅这份修为便足以令人侧目。
那队率一愣,四处张望,自然是一个人也望不见,再一回头,便是紫衣公子亦已消失不见。
一众卫士目瞪口呆,同时望向那队率:“队率……”
那队率伸手敲敲自己头上战盔,揉了揉眼睛:“这帝都诡异的事儿越来越多了……”猛然察觉身边卫士正盯着自己,“咳咳”一声道:“既然是白马寺的贵客,自然有些超乎寻常,此事不宜张扬,继续巡查!”
帝都三重城墙,开阳门外也并非是一片旷野,乃是一片民居。当日入帝都之时,孙原一行人曾随眼看过,此处民居与寻常百姓似有不同,多为高楼深院,虽然是单门独户的住宅,亦远非药神谷里那些茅草房可以相比,多半是六百石以下的官员的住所,偌大雒阳城,二千石的官员一抓一大把,更何况千石、六百石、四百石的小官,更是不可胜数,再加上这四海汇聚而来的各色人等,自然人口众多,不能进入皇城之内安居,在这皇城之外也可算得半个雒阳人。此时孙原便隐身于房屋灯影下,夜色已深,天地寂静之间,也无人能察觉有人在自家房顶上飞来飞去。此处相隔不远便是太学,一眼望去,有数点火光隐隐约约,四海学子云集的太学,便是新年也有不愿回家过年的人,大汉至今四百年,学术一道人才大师辈出,正是因为如此。
片刻之间,孙原已到白马寺前。
白马寺因“白马驮经”而定名,又因僧人居住于鸿胪寺而称“寺”,此后天下佛家府邸皆称为“寺”。白马寺便依大鸿胪寺形制,缩小规模而建,西域往来僧侣便居于白马寺之中,当代白马寺主持便是西域康居国人,号为“康巨”。
自然,白马寺的僧人们皆已入睡,即使是孙原一路行来,亦未感知四处有人,实在想不到有谁会猜到他深更半夜能潜来白马寺。若是冥冥之中有所注定,孙原自己也是不信,巧合至此,他更愿意相信有人一直在他左右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白马寺虽有围墙,却无大门,一座高高的门栏,高悬“白马寺”三个隶书大字,进去便是大殿。
他站在门前,却怔住。
“僧者,等候公子久矣。”
一道身影,发丝灰白,脸上已现深深皱纹,手指却是白净细腻,盘着一串紫檀念珠,身上内衬海青大领衣,外着祖衣袈裟,正是一位年长的僧人。
他站在那里便宛如是一尊慈眉佛像,虽是隔着白马寺的大门,却恍惚间隐隐有关联一般,让他觉得这僧人无比熟悉。
他去过药神谷?孙原微微皱眉:“敢问僧者,与在下是否曾经见过?”
“未曾。”
老僧慈眉笑意,目光里透着孙原看不懂的意思——这白马寺如那深宫复道一般,透着怪异。
老僧声音透着年纪,与适才那清澈年轻的声音全然不同,他略一沉吟,又问:“适才的声音并非是僧者所发罢?”
“公子青羽,这些日子来,仿佛满腹皆是疑问罢?”那老僧如同看穿他心底一般,竟是爽朗而笑。
那笑声,在这寂静的白马寺中如同适才的那道钟声一般,传得很远很远,清晰有力,不染凡尘。
孙原目光凝结,直望着那老僧,周身却无剑气泛起——换做其他去处,这般诡异的场景早已一身剑气迸发,只是这老僧、这白马寺,里里外外都透着几丝熟悉之感。他不过出来吹吹夜风,阴差阳错之间经竟然来到了白马寺,这本是帝都最清静于外的世界——在这里,似乎他的心思也有了不同。
“去塔里罢。”
老僧抬手,念珠摇晃间,手指正指向那座高耸的佛塔:“梦缘塔中有一位僧者,等你许久了,能解你的疑惑。”
“是那位传音的高人罢?”紫衣公子缓缓抬头,遥望高耸的佛塔:“这份修为,想必在僧者与在下之上。”
老僧笑意不减:“他是白马寺八十年来佛法武功第一,这修为,自然不低。”
“云患大师?”孙原心中一动,猛然想起了当初刘和在雒阳城外特地提到的白马寺梦缘塔,这位云患大师,正是梦缘塔内佛法武功第一人。
“看来公子青羽知道云患。”
郎朗夜空下,传来第三人的声音,只不过孙原清楚知道,这声音正是适才那人的声音,也正是从十几丈外的梦缘塔高处传来。
他抬头望着,便听见对面老僧笑道:“他素来闲散,不然这白马寺主持之位早该是他的了,老朽几十岁的人了,还要做这往来迎送的事——”
话音未落,老僧的身影已然消失。
孙原的眼睛瞬间凝重起来,这样速度的身法,已不在复道上所遇见的鬼王鬼影之下,大汉帝都之内到底藏着多少高人?他在药神谷和林紫夜、李怡萱所救治的那些所谓的武林高手,无一人能达如此境界。
那老僧,想来是白马寺现任主持康巨了,康居国的大德高僧,竟是如此模样,那梦缘塔中的那位“云患大师”又是何等风华?
他衣衫轻动,已到梦缘塔下,十八层高的梦缘塔如同通天柱一般,抬首望向高塔顶端,仿佛与夜空相连。
“僧者在塔顶,还请公子上来。”
楼顶悠悠飘下来那声音,孙原不再迟疑,无论这白马寺藏着多少秘密,这位云患大师,必须一见。他脚下宛如有水流轻托,紫色身影飞身而起,正落在八角飞檐之上,一点飞檐,层层而上,直上到顶端那第十七道飞檐上。
第十八层,八面通透,唯有夜风吹拂下的道道窗帘,飘飞而起。
紫色大氅缓缓飘落地面,他止步在这座高大精美的佛塔之前,微微抬首望去,清圣之气扑面而来。
朦胧中,一道月白袍子映在铜钟壁上,清冷透彻。
“修者云患,等候公子青羽久矣。”
他面对铜钟,背对孙原,孙原只能看见他月白背影,黑发披背,只是越看越觉得那气质出尘,竟然比适才老僧主持更加脱俗。
他脚踏飞檐,青灯在脚下轻轻晃动,紫衣在晚风中轻扬,他目光停留在眼前僧者眼前,隔着一道帘幔。
“魏郡太守孙青羽,见过云患大师。”
他脚下轻点,直入楼中,离这位僧者不过一丈之遥。
修者微微一笑:“适才主持不是已经说了,云患不过一修心僧人,当不得‘大师’称呼。还是称呼在下‘修者’罢。”
孙原盯着云患背影,看了许久,方才淡淡道:“其心不正,则眼眸乱焉。在下不过随处走走,想不到修者竟然能用传音之法,邀请在下来到这白马寺梦缘塔中,实在令在下费解。”
“费解么?”
巨大的佛钟高近两丈,浑身青铜打造,怕是有千斤之重,高悬塔顶,八角飞檐周围有三十根整木固定构架,悬了无数琉璃佛灯,那白袍修者立在钟前,份外渺小。
“原,不信佛。”他轻轻摇头,身居药神谷十年,见多了武林江湖的血腥,无论佛教还是道学的散人,孙原都是见惯了,这学佛的人,何尝没有私心?
“浮屠渡化,修心而已。”
修者看着眼前的大钟:“云患四岁入梦缘塔,看着这钟足足十六年了,每日瞧着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月升日落,白马寺外风云变化,唯有这楼顶钟声并无不同。”
孙原望着他那一头披肩发丝,问道:“所以这白马寺的僧人都不剃度么?”
“三千烦恼并非源自头上青丝,而是源于人心所蕴藏的‘情’。”云患修者笑意不减,“世情变幻,所以人心变幻;人心变幻,所以人情变幻;僧者持吾佛戒律,见心识性,任世情变幻、人心变幻,此心不动,故无烦恼,这头发,剃不剃度,已无须在意。”
云患道:“我佛点化世人讲究机缘,公子青羽深夜到此,正是所谓‘禅机已到’。”
孙原陡然眉宇凝结,云患此话中蕴藏他意,似乎有什么被他抓住,却又察觉不出什么,反问:“修者,可知道在下和白马寺究竟有什么关联?”
“看来是白马寺也让公子觉得熟悉了。”
他望着孙原,颔首道了一句:“公子的武学修为,确实出自白马寺——或者说,出自佛家功法。”
紫衣公子周身一震,心中已是激起了千重巨浪!
在药神谷十年,无人知道他的武学出自哪里,即使是上代药神谷谷主都不曾解开的疑惑,竟然在这白马寺中一语解开了。
“公子身怀痼疾,本不能练武,只不过白马寺里有一特别的法子,能将他人的真元修为传给另外一人。”
孙原怔住。
“此法,便换做‘醍醐灌顶’。”
云患望着怔住的孙原:“这法子,需在人事不省时方能施展,施法者也需有通明境界的能为,方才能将自己的修为安全转入另外一人的体内。”
孙原心中霍然一动,他自入药神谷起,便知道自己是不能练武的,直到三年前李怡萱被送到药神谷,他方才从送她前来的剑者口中知道,他体内早已藏了当世罕见的浑厚真元,也正是那剑者留下的《紫龙剑典》,才让孙原有了如今的武学修为。
“也就是说,孙原这一身修为,是一位通明境界的绝顶高手换来的?”
“是,亦不是。”
云患依旧背对着他,道:“此中关窍,修者并不尽知。便是药神谷一应事宜,也不尽晓得。公子远来帝都,消息传得更快些,便是寥寥数日,白马寺的寻常僧人也知晓了一二。”
孙原不语,只是觉得眼前这位修者,所知道的事情已经足以令他解开许多迷惑。
“公子此来是机缘,云患也该和公子讲讲这几日来的事情。”
孙原眼神一变,面色有些清冷:“孙原还以为白马寺是出尘之地,想不到竟然也与朝中势力所有牵连。”
云患笑着摇头,不以为意:“白马寺是白马寺,大汉的白马寺。云患,也只是梦缘塔的修心僧。”
“自公子离开药神谷,短短三日,宫中、太学,已遍布公子之名声,想来谁都该知道,魏郡太守公子青羽的背后是当今天子。”
“所以,你也是陛下的人?”孙原盯着他,心中暗暗吃惊。从药神谷到清凉殿,从赵空、刘和到王越、马日磾,再到袁滂、康巨,最后到眼前的云患,自己所走的每一步,都在那位天子的布局之中。
而这位云患修者,竟仿佛知道所有来龙去脉!
他眼神一变,神情已是冷了几分,低声道:“刘和和执金吾袁公都不知道的事情,敢问修者是如何知晓这一切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云患声音平静,孙原看不见他面容,却听得出他话音中的清淡——白马寺八十年来佛法武功第一的修者,果然有一双慧眼。
孙原反问:“修佛的人,也会牵扯这红尘俗事么?”
“本是世外人,可绝杀和鬼影出没在帝都,云患理当责无旁贷。”
连复道血案都知道,孙原愈发觉得眼前之人深不可测,他足不出梦缘塔,为何知道如此多的消息?难道这梦缘塔……竟是比大汉皇宫更可怕的所在?
他冷笑一声:“孙原若是能在世外,绝不入这红尘。”
云患身形一晃,却未曾料到孙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孙原不过是药神谷一闲人,本就不愿入这红尘。”孙原淡淡道,“如修者所见,世事泱泱,我不愿将这一切背负在身上。我若背了这一切,谁又来替我背负我心中种种思量?”
云患笑道:“公子青羽,清心寡欲,华而不虚,称得上‘清华’二字。”
琉璃灯映着月白僧袍,他背对孙原,悄然问道:
“只是,既知是劫,为何还来?”
夜风入塔,吹彻一楼佛龛,八角灯影晃动,形同这诡谲帝都的阴霾翻涌。
既知前路是深渊地狱,为何还要一步踏进来?
云患是僧者,他只修心,所以不懂。
“劫不渡,便永远是劫。”
“若有铸剑为犁之心,需有平复刀剑之力。”
“我有想保护她一生一世的人,便是泥犁地狱,也要来。”
僧者身体一晃,拂袖转身间,便看见了那一双清澈的眼眸。
他于微笑间飘然转身,一张年轻的面庞呈现眼前,皮肤白皙几近透明,乍看似乎并不出众,只是他目光停留在那双眸子上时,这微笑仿佛有蛊惑之能,令神思清明如孙原亦是瞬间沉静下来,明知此时诡异,一身戒备却也缓缓放下。
云患摇头,叹道:“名、利、权、势,毁人心神,噬人骨肉,求不得。公子是有慧根之人,何必贪图。”
只见那紫衣公子微微一笑:
“天下众生,熙熙而来,攘攘而去,不为利来,也为名往。那我为情,有何不可?”
云患神色一变,眼中多了许多不可置信的神色,却随即又笑出声来:“好一个公子青羽,当今天子将天下交托给你,你却还在儿女情长。妙极、妙极!”
这修心的僧者突然一改神情,竟是突然大笑了起来。
“佛陀弟子阿难修行前曾见一少女,从此爱慕难舍,他问佛祖该如何。佛祖反问:你有多爱这少女?”
他望向孙原:“公子可知,阿难尊者如何回答?”
孙原望着他那双明眸,轻轻摇头。
“阿难答道: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为此少女从桥上走过。”
故事轻轻揭过,云患凝视着眼前的紫衣公子,轻轻叹道:“人间羁绊,到底皆是一个情字,堪不破,便深受其害。”
眼前的他又是一笑,道:“便是佛,也有动情一刻,佛心是心,尘心也是心。”顿了一顿,反问:“阿难尊者的这段情,结局如何?”
僧者摇头:“佛断爱欲,迷在女色便是观身不净,更是不断生死。为了了悟能断,他将自己的一颗心炼成了铁木,被称为阿难木心。”
听到此处,孙原终是笑出声来:“哈!忘却初心的佛,可还是佛?”
云患愣住,刹那间的恍惚——难道佛错了?
他瞬间回过神,亦是笑出声来:“吾佛大道,不忘初心。初心是慈悲渡化,岂在儿女情长?”
孙原负手身后,眉羽间,竟是闪过一丝不屑神情。一身紫衣轻轻拂动,他站在琉璃飞檐上,宛如叛逆的塑像,在这佛塔之上巍然而立——
“你的佛,与我何干?”
“且慢——”
云患身影闪出塔外,落在他身前不远处,竟是将孙原拦了下来。
孙原转身望他:“修者十六年未出梦缘塔,今日可是要坏了规矩?”
云患不曾回答,却反问:“你相信天命么?”
孙原眉尖一挑,不知道他为何要问,只是轻轻答道:“相信。”
这是说出适才那番话的人?云患哑然:“还以为公子青羽这样的人,不会信命。”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种什么因,结什么果。这是自然,也是天命。”
——不正是如此么?若非当年刘宏救了他,将他安排入药神谷,今时今日,他又何必在这阴谋层叠的帝都里如棋子一般?
云患望着他的的眼睛,眸子里倒映天上星光,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这是天意?
他舒缓了脸上神色,寂然月色下,冲着大汉最年轻的太守,问了最后一句:
“若是天命注定你守不住初心,注定与她分离,又该如何?”
“如果天命注定她与你分离呢?”
如雷霆般的一句话,直直劈入了他的心底——
若注定分离呢?若注定分离呢?
他周身轻轻一震,眉心已有一个小小的结。
那一身素衣的女子,笑颜如花,仿佛便在眼前,轻轻叫着一声:
“哥哥。”
他望着他,神情未变,眉宇未变,便是那眸中星辰也未变,只有口中轻轻吐出的两个字,仿佛劈开了亘古天险,清晰传来:
“逆天。”
云患愣住,白马寺八十年来第一次有人,如此轻描淡写说这一句背离天道的话。
“逆天有天谴。”
“世间若无什么事情值得抛弃性命也要搏一搏,那该多无趣。”
云患已无话可接,他实在不明白,这样一个谦逊和善的人,究竟是什么,竟能让他如此蔑视天地?
是“情”字?
云患不懂,十六年顾守青灯梵钟,早已忘了何谓人间情爱。
他再回神,飞檐上已没有了那道紫色身影。
“痴儿,痴儿……”
他悠然一叹,转身飘回塔中,却见适才他自己所站的位置上,又出现一道如雪身影,纤细窈窕,三千青丝如黑瀑般披在身后,清冽如九天仙子落入凡尘。
“姑娘?”
云患一怔,未曾想到,她竟会出现在此。
“三年了。”
那女子站在佛钟前,仿佛呢喃自语,并未理睬云患。
云患微感错愕,他知晓这女子与适才那位公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却不明白,她为何此时出现在梦缘塔顶。
“修者,还记得三个月前我为何到此?”
这声音如夜莺婉转,沁入人心,动人神魂,便是如云患这般修心的僧者,亦是为之动容。
他凝视这仙姿背影,道:“姑娘当年来,是为了明白,何谓‘醍醐灌顶’。”
“醍醐灌顶是一门不正的法子,本来想看看,人世间的佛家圣地,为何会有这可怕的法子……”
“听了青羽那番话,终是明白何谓‘醍醐灌顶’。”
她背对云患,冲着这巨大的佛钟,缓缓跪倒:
“修者是白马寺八十年来佛法武功第一,可曾读过《悲华经》?”
云患颌首道:“姑娘在梦缘塔住了三月,读的诸多经卷皆是云患一手转借。《悲华经》本就是修者借与你的,修者又怎会未读过?”
“是啊,读过……”
“可是读过,却未必懂得……”
她低头看着什么,云患望不见她神情,却听见了她的声音多了许多莫名的情感。
云患皱眉:“姑娘……何意?”
《悲华经》有载,三千诸佛中,韦陀尊者护持九百九十九位尊者成佛,自己于最后成佛,为千佛中最后一佛,乃是有大德行的佛陀。
他忽地一愣,韦陀成佛,而这成佛之路上曾有一段缘份纠葛。韦陀尤是小僧者时,常以露水浇灌佛前坐下的花草。其中一株本是花神,感念韦陀细心呵护照料,情根深种,而韦陀几经轮回,成佛之时已然忘却前缘。这株花神便于黎明时分,凝露之刻,在佛光中盛开,一年一盛开,一开只一瞬。
他似是明白眼前女子为何提起《悲华经》,直觉心头萦绕起一股苦涩:“昙花一现为韦陀。”
他摇头叹息,双手合十道:“诸法无常,诸行无我,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一切终归尘土,何必如此介怀?”
两个人如此相似,皆是如此执拗,饶是云患看淡诸般相,此时也只能低低叹息:“姑娘亦痴。”
那女子一动不动,只是双手合十,迎着这沉寂的梵钟呢喃细语:
“昙花千年只开一瞬,为的是韦陀菩萨。”
“青羽愿意来着阴诡地狱里搅弄风云,为的是怡萱。”
“记得少年时他曾说过:何来人间寻素雪,爱恨人间不自由。”
“也许,从那时开始,他便知道自己注定成为一颗棋子,注定要离开药神谷,这纷扰人间,他要寻李怡萱。”
“他这一身醍醐灌顶得来的武功修为,已是极大的隐患,明知这地狱泥潭,他还是跳了进来,那我为何还要寻这无用的答案?”
“我去寻他。”
云患眼中闪过不经意的色彩,急问道:“姑娘要走?”
那女子只是淡淡道:“天道无常,他要逆天,我陪。”
那言语感情,竟与孙原如出一辙。
他突然想起了眼前女子那随性的名字:
岁月随心,终归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