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书屋 历史小说 流华录 新修第二十六章 赴宴

新修第二十六章 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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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常寺中,孙原斜靠在座榻上,他一贯不喜欢耗费精力,天色一晚,便想去睡了。谁知不速之客匆匆而来,直接进了门来。

刘和去而复返,孙原有些诧异,他去这一趟宫内足足费了两个时辰,如今将近酉正,晚食也该用过了,他这个时候来怕不是来蹭饭的。

林紫夜望见他这副模样,没好气道:“看来你不是来蹭饭的,倒是虚惊一场。”

刘和甫一进门,便冲侍女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如今被林紫夜一抢白,话反而卡在胸口,不知如何去说了,待众人走了个干净,方才冲孙原道:“事情有些不对。”

李怡萱此刻刚解了发钗,一头长发便这么随意披着,见了刘和这样,知道有事情与孙原说,不禁冲林紫夜道:“紫夜,我们走罢。”

刘和平日里来往惯了,那里还想的起来孙原是带着女眷的,自己贸贸然闯入人家寝室,实在是不合规矩,只得又冲孙原道:“青羽还是同我出来说吧。”

孙原也不懊恼,他本不将俗礼放在心上,何况刘和与他也算是十年情分,如今更是唇齿之份,也未曾与他客气,冲二女道:“雪儿、紫夜,你们先睡吧,不必等我。”又冲刘和一点头,便起身往外去了。

“等等。”李怡萱叫了一声,将紫狐大氅解下来给孙原披上,脸上红云腾起:“哥哥小心,外面冷。”

刘和在一旁翻了个白眼,孙原与李怡萱这对男女,当真是未把他放在心上。从药神谷时起便如此,如今到了帝都之内勉强算是收敛了一些,可还是让他颇为难过。

显然未想到袁术竟然上门,刘和一脸错愕,冲孙原皱眉道:“袁公路来找你?”

孙原缓缓起身,冲刘和笑道:“并不奇怪。复道之事之后,三公九卿又有哪位坐得住。”

事实确实如此。复道血案之后才三天,正月初四天子携孙原往太学,震动朝堂,能让天子连新年大典都不管不顾,也要亲自与他往太学,可谓是给了天大的面子。朝堂之中的人一时间又摸不清孙原的底细,自然侦骑四出,便是以正直著称的太尉杨赐,亦是亲自到访。袁隗身为朝堂上最大的狐狸,派个后辈来见他,已是给了十足的面子了。

天子让王越联系孙原,太尉杨赐用许劭试探孙原,卫尉刘虞的儿子刘和和孙原是好友,司空张济的亲孙子是孙原的护卫,太常种拂见过了孙原,执金吾袁滂更是“请”林紫夜诊治了病症,朝堂上的实权派各用方法调查孙原的底细,这位袁隗袁公用帝都一霸、未来袁家的家主袁术袁公路来试探,又有何奇怪?

宽阔的庭院之外,相隔还有十丈,便听见了袁术放肆的笑声。

紫衣公子眉头倏地皱起,这位袁公路果然嚣张跋扈惯了,愈发目中无人了。他望了一眼刘和道:“子融兄代我拦一拦他。”

“都杀上门了,你教我怎么拦……”

刘和拧着眉头,这样难缠的人他实在是不想打交道,一句话未说完,却看见孙原往李怡萱身边走了过去,后半截话生生地给吞了回去。

显然,孙原不愿让他家的美人被袁术这等纨绔子弟瞧了去。

刘和苦叹一声,除却恨自己遇人不淑、孙原重色轻友之外,也只有硬着头皮去见袁术。

那袁术方才一路大笑,进了庭院中便叫了起来:“孙太守、孙太守,袁某来了!”

刘和气苦,瞧着孙原在李怡萱耳畔轻说几句,咬着牙转过身来奔着袁术迎了上去。

“公路兄——”

袁术一路横冲直撞,便是侍女侍卫也都拦不住他,与刘和撞了个满怀。

这位袁霸王从未想到太常府里竟然也有人敢拦他,也未曾注意前方何人,正碰巧刘和作揖,胸口正撞在刘和发冠之上。

刘和不料袁术如此野蛮,登时撞了个满头金星。

“刘子融?”

袁术眉头蹙起,脸色一变:“怎么今夜月色,令刘侍中夜闯宵禁?”

刘和眉眼一冽,新春岁首,百无禁忌,袁公路如此说,显然是因自己平素板正——至少于刘和而言,自己当是比袁术板正——素不与袁家往来,说的嘲讽话罢了。

“奉天子命,问孙使君安。”

刘和目光从他身上转开,转身往里走去。只是袁术的手臂拦在他身前——“袁某替你问了,今夜有宴,袁某特来请孙使君赴宴。”

“赴宴?”刘和面无表情,只是心中冷笑,道:“袁君也是议郎,朝官不得与疆臣私会,此律袁君忘了?”

“律法?”袁术哑然失笑,“大汉帝都,二千石如山似海,律法能值几钱?”

刘和微微低首,显然已经动怒。

背后孙原已经走了上来,正巧替他解围:“袁议郎?深夜到访,孙原有失远迎。”

“你这便是生分了。”袁术笑了笑,伸手拉过孙原准备作揖的胳膊,“走,晚上东方寓夜宴,同去饮几杯。”

“孙原从不饮酒。”

“大丈夫生于世,岂能不饮酒?”袁术拉着孙原,后者脸上神情满是讶异。

刘和嘴角扯动,显然对此嗤之以鼻。

“刘侍中同去、同去!”

袁术在帝都横行霸道惯了,左手拉着孙原、右手拉着刘和径直奔门外去了。

这一路畅行无阻,甫出太常寺大门,孙原便被眼前惊呆了。

二十名带甲护卫,一半握环首刀,一半执矛,护卫一辆八驷驾车,二十支火把将太常寺门前照得亮如白昼,车辆左右各有一名带钩镶的步行护卫、一名头戴赤帻的骑士护卫——这样的阵仗,已是大汉宗亲刘姓王爵才配使用的车驾。

“天子驾六,袁兄竟然驾八?”

孙原心下震撼,他自是熟读汉家典章,天子驾六、公卿驾四,便是孙原自己,以二千石身份,也不过能乘四马车驾。前番刘和以六驾马车迎接孙原,是天子故意为之。依照汉律,中二千石、二千石车驾皆皂盖,可使用左右两幡朱幡;千石、六百石,只能使用左朱幡。并且三百石以上只能以皂布盖顶,千石以上皂缯布盖顶——孙原望着袁术这驾八马、两幡、皂绢盖顶、绘制五降龙的豪华车驾,终于明白刘和为何有那嘴角扯动的表情了。

袁术转头看看他,笑出声来:“你进帝都时乘六驾马车绕行都城,昂然直入苍龙门,震动朝野,怎么还在乎此等小事?”

“天子所命,不敢不从罢了。”刘和在旁找补了一句,望着这驾车,道:“袁议郎,六百石可不敢坐这辆车啊。”

“你慌什么?”袁术望着刘和,眉毛一挑,笑意不减,“袁某行事一贯如此,还需在乎他人眼光?”

孙原看着袁术,低声道:“袁兄这是常常违制了?”

袁术点了点头,面带不屑之色,显然是承认了。

孙原面不改色,心中却是想起路经帝都城外那高大的坞堡时刘和说的话,袁家私宅宛如小城,袁绍、袁术两个霸王横行无忌,常常有车驾相从,多时可达千乘。莫说千乘,大汉皇宫之内的南军有没有一千匹战马尚未可知。

孙原脸上带着礼貌的笑意,心思却是百转:“袁公路深夜来访邀约,显然有意试探,只是不知这是否是背后袁家的意思?”再一转念,知道目前局势未清,袁隗这位朝中巨擘终归要打照面,何况“去了袁滂的袁家,再看看袁隗的袁家也未尝不可。”

当下,他笑了笑:“如此,与其推辞,不如随遇而安。便让孙原来试试这逾制车驾。”

刘和万没想到孙原竟然答应了,一脸错愕。旁边袁术自然看在眼里,嘴角咧开一丝微笑,拉着两人便上了车。

车驾移动,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朱雀大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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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落在街道的青石板上,发出整齐而清脆的响声。空荡荡的朱雀大街回荡着铁甲摩擦的声音,与马蹄声交织在一起。

与袁术的懒散不同,孙原和刘和正襟危坐,各自思量袁术到底什么打算。袁术斜靠在马车内侧,手里捧着一个错金银铜虎手炉,身上裹着一件熊皮大氅,眯着眼睛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终是忍不住道:

“你们两个,袁某请你们赴宴,不是受刑,怎么都是这般模样?”

刘和挑眉,道:“我刚任侍中,他是疆臣,跟你一个京官夜闯宵禁,怕不是明天就要被弹劾。”

“如此严重?”孙原在一旁笑出了声,“孙原有些害怕,不如……下车?”

袁术一脸嫌弃,连连摆手:“孙太守你这不是玩儿人么?今夜真有好宴。”

孙原和刘和一唱一和,正是为了诱使袁术开口,只可惜袁术聪明,转口便换了话题:“你们两个不知道帝都的近况,多了不少美女佳人,不见见太可惜了。”

刘和眉头一挑,指了指孙原:“他房里有两个,帝都内能比过的没几个。”

袁术摇头,正色道:“佳人者,不如远观惬意。东方寓景致好,美酒佳人,如此夜景,岂不甚好?”

刘和瞥了一眼袁术,道:“帝都第一奢华之所,朝野一直传言东方寓是你们家的产业。”

“什么话!”袁术面露鄙夷之色,道,“若是袁氏产业,以后你来一概不必付帐便是。”

刘和飞速与孙原交换一下眼神——以袁术张狂的性格,逾制车驾、夜闯宵禁,却不敢承认东方寓是袁家产业——绝非是袁家身为儒臣而不得营商的问题,而是东方寓藏着什么秘密,即使张狂如袁术,亦不敢随口承认什么。

孙原算是明白了,今晚绝不好过。

车驾很快停下,袁术掀开车帘,抱着手炉跳下车,孙原两人紧随其后。

巨大豪华的东方寓伫立身前,灯火通明,十六名卫士守卫的大门前,一人宽袍帻巾,身材高大,约莫二十八九年纪,显然是专门等候三人。

那人没有理睬袁术,径直冲孙原和刘和道:“孙太守、刘侍中,快请进,袁某久等矣。”

刘和拉了拉孙原衣袖,低声道:“袁绍袁本初,帝都四霸之一。”顿了一顿,“不过他俩不和。”

孙原当然看出来了,这兄弟俩跟仇人一样。

袁术看了一眼袁绍,一脸鄙夷:“袁本初你让开,袁某的客人,你掺和什么。”

袁绍脸上肌肉抖了抖,没有搭理袁术,直接来到孙原身边,直接拉着他的手就往楼中带。

孙原着实想不到,这两位霸王,果然一个比一个霸道。

东方寓,表面是一座高楼,甚是惹人耳目。门楼前的两座单阙已经是奢侈,数千片瓦当滴水檐均是印着“官署造”的字样——这样的奢侈程度,已经不亚于二千石府邸。

甫进院落孙原更是直接抖了抖腮——长长的露道连着三座主厅,露道以花纹条砖横直双行通缝铺就,两侧贴合卵石纹方砖,一眼望去不下二十丈,远处主厅使用的是八角柱,上面多层重拱竟然多达五层,另有三座三层高楼,更远处竟有五层高楼,楼高三丈,若非进入院内,视线被门楼挡住根本不知此中洞天。只目前所见的东方寓,其占地之广世所罕见。

刘和所言“帝都第一奢华之所”,名不虚传。

孙原驻足,那袁绍一回头,愣道:“却是为何?”

他这一副俨然已是熟人的模样令孙原颇不喜欢,只得道:“在下与君并不相熟……”

他的话随即被袁绍打断,后者笑着道:“当是什么事,不过是不熟悉而已,袁公路和孙使君熟悉?左右不过只是见了两次面罢了,而今而后,使君也该和袁某相熟!来来来,候君久已,速速入席!”

不由分说,拉着孙原便走了进去,一路上一个侍卫、侍从也无,正在孙原诧异间,远处的大厅内箫瑟齐鸣,音乐之声登时入耳。

这场面,看来是是场鸿门之宴。

孙原凝了眉,周身不由紧张起来。身后刘和赶了过来,拍拍他肩膀道:“不妨事,袁本初相邀,值得一去,值得一去。”

眼见刘和来了,他的心稍微落了落,帝都之内,能被他称作朋友的人,只怕只有刘和一个了。

袁绍眼见得刘和进来,随即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拉过刘和,口中道:“子融兄、子融兄,来来来,同往同往。”

刘和的眉头皱起来,他一个议郎出身的侍中,天子近臣的身份自然不低。袁绍虽然也是郎官出身,做过县长,党锢之后却是白身,自诩隐居,却在帝都之中风生水起,往来结交宾客,连大长秋赵忠和叔父司徒袁隗都曾告诫过他,让他低调行事——可他在这东方寓中大排筵席,可没有半分低调的意思。

刘和不觉得不妥,孙原自然放下心来。袁绍转过身来,换了手,左手拉住孙原,右手拉住刘和,三人并肩往里走。

长长的露道左右两边是池塘,虽然是冬季,满是枯枝,但却很清爽,杂乱的败叶早已被专人清理,显得愈发洁净。

那高大的厅堂上,瓦当明亮,灯火通明,阁楼链接,丹青素垩,壮观如斯。

“这是……”

望向门口的一座立式错银青铜灯灯火长明,孙原更显诧异,如此逾制的宫灯,这座小小的商驿馆也能用?

“本来是一对。”刘和在旁补充道,“上次大长秋赵忠来过,索了一座去。”

“这你都知道?”孙原头从袁绍身背后探过去:“你竟然不弹劾?”

刘和没理他,一路被袁绍引进了大厅。

大厅内,两排十二座青鸾立式八支铜灯,一边五张食案,却只坐了一个人,几名仕女来回奔忙,中央主座虽然空着,可是那背后的四象云气图屏风却彰显豪贵。

右侧一座十二编钟、一架双层三十二枚编磐、两琴、两瑟、两笙、两箫,十一名男乐师正在演奏,除却数量,丝竹金石之音毫不逊色于前几日的宫廷乐师。

除了座中一人之外,还有四张案几摆了餐食。甲鱼、天鹅、大雁孙原还是认得,烤肉更是现烤的即食,其余腊鸡、腊野鸭、腊鹿脯更是不少,若非孙原久在山中,常猎到野味,只怕更要吃惊。

吃的也就罢了,一旁的鎏金凤鸟铜鍾熠熠生辉,一席一座,足足有五座。座塌上的鎏金铜虎席镇和案几上的鎏金铜豆熏炉更是奢华。

这哪里是驿馆,分明公卿之家。

孙原眯着眼,扫视一圈,随即望向袁绍“袁君深夜请客,便是来赏这僭越罪名么?”

他轻轻一抖,罡气震开袁绍的手,脸色已然冷了下来:“这景致,孙原却不敢消受。”

孙原随袁术来,自然抱了来查一查的心思,他可不觉得这位袁公子能在这时节随意请人餐饭。可来便来了,这般规制,可不是他一个二千石消受的起的。

袁绍尚未答话,座中那人却是缓缓起身,冲孙原拱手轻施一礼,朗声道:“孙太守既然已到此,不细品这苏合香岂不可惜?这可是袁君特地为孙太守焚的。”

孙原眉毛一挑,苏合香乃西域大食国香料,运输不便本就进口不多,何况现在西域断绝,苏合香更是难求,袁氏兄弟居然深夜焚烧苏合香饮宴?

袁术缓缓从门外走过来,淡淡道:“几笥苏合香罢了,青羽初入帝都,这帝都繁华总该享受一享受,日日在太常寺那穷酸地方,岂能如意?”

“来!入座!”

袁术一拉孙原,将他从袁绍身边拉走,直接推他上了左侧首座。以左为尊,待客之道,何况孙原乃是二千石,身份最尊贵,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袁术双手按着孙原肩膀入座,举止实在亲切,早已不理会愠怒的袁绍。

袁绍、袁术这对异母兄弟,不合是出了名的。

孙原实在央不过,只得坐了下去。一眼望过去,对面上首坐着的那位乃是一身蜀锦的年轻人,年纪不过二十余岁,头戴帻巾,恐怕也是儒学出身。

左三右二,袁氏兄弟不肯互让,各坐中间,而场中权望最高的刘和,此时竟然屈居末尾。

如此诡异的坐席,便是刘和也觉得大有危机。

“袁某引见一二。”

袁绍望向对面首座那人,拱手道:“这位是蜀中豪富马君,字元义。”

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转过头来望着孙原,笑道:“此君——手眼可以通天。”

孙原、刘和心中同时心里一震,袁绍本就身材高大,脸上棱角分明,如今意味深长的眼神下更添几分隐晦。袁绍一贯有任侠之风,如今这副表情显然故意而为之。

“手眼通天,马某可不敢当。”

袁绍笑了笑,目光转移到马元义身上,笑意不减——只是那笑,客套地有些过分——“天下第一年轻太守孙原孙青羽,可是马君盼见已久的。”

马元义微微眯起眼睛,袁绍此语仿佛带着莫名的威胁,语气中那抹轻蔑之意,不论是对孙原,或是对自己,都不甚礼貌。

他直了直身板,却没有理会孙原,而是冲着袁术道:“公路兄,马某自从进了帝都之日起,便是与兄最为契合,志趣相投。算下来,有一年有余了罢?”

袁术点了点头,眉眼微微抬起,不知为何马元义突然提及此事。

马元义随即看向袁绍,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了几下,笑道:“那为何这一年多来,司徒袁公又要安排袁绍公子前来商谈?”

袁术双眼陡然瞪大。

孙原、刘和同时怔住,万万想不到,此时马元义竟然突然发难,目标更是直指袁家!

袁绍的气势为之一泄,怒目而视马元义:“马君这是什么意思?”

袁术冷笑一声,道:“多半是有人碍了眼,不愿再谈了罢?”

袁术丝毫不给袁绍面子,反唇相讥,冷笑连连:“毕竟一个婢女生的庶子,成不了什么大事。”

“袁公路!”

袁绍瞬间一巴掌拍在案几上,低声喝道:“若是你能办妥,叔父又何必命我来!”

孙原、刘和两人屁股都没坐热,便听见这一连串的话语,心知不好,自己这两个赴宴入局的人,此刻居然成了看客。

其原因,便是马元义瞬间便卖了袁氏兄弟。

马元义冷冷地看着两人,手里端着耳杯,酒水清冽,那目光映入孙原眼中,正是一副鄙夷二袁的神情。

仿佛注意到了孙原的目光,马元义放下耳杯,一改鄙夷之色,端正坐了,才冲孙原道:“使君不必讶异,袁家四世五公,权倾朝野,不过想拿捏马某,尚差一些。”

孙原心道:“此人居人檐下,尚且如此自负,可不像蜀中商人。大汉商人不得披锦绣,此人丝毫不将大喊律法放在眼中,即便蜀中再与中原隔绝,也不该如此。”

蜀道难行,大汉虽然有益州建制辖制巴蜀、南中,确实与中原交集极少,唯有蜀锦价值不菲,手工精致,商人重利,不计代价出口蜀锦,通行天下,赚取暴利。也正因如此,商人惯与官员打交道,此人居然能手眼通天,与四世五公的袁家搭上线,袁家的势力可不是区区商人便能搭上的,更何况还是袁氏家族下一代最为杰出的两大子弟。

马元义、袁绍两人此前说的所有言语,孙原半个字也不信。

仿佛是听出了宴席间的不和,门外的侍女们端着一道道膳食,却不敢进来。便是奏乐的乐师手中的乐器也乱了几分。

猛然间,袁绍一掌拍在案几上,怒喝一声:“奏乐撤了!”

备受惊吓的乐师们瑟瑟发抖,微微失礼后便如鸟兽散。

刹那间大厅安静如斯,孙原直了直腰背,紧张地有些发酸。

在药神谷待久了,他早已不习惯这些明争暗斗,在天子面前尚能从容的他,在几个同辈人面前,却莫名有些紧张。

刘和望着袁绍、袁术怒目对视的模样,只是笑了笑,冲门口的侍女招了招手:“进食、进食,和已忍不得了。”

刘和,大汉最年轻的议郎、最年轻的侍中,终是展现出他沉着冷静、坐对纷争的模样。一个白身、一个议郎,袁家再大,也打不过皇族。

侍女们大气也不敢喘,鱼贯而入,一个个颤颤巍巍将膳食一道道摆上食案,直到将最后一个盘子端上孙原的面前,侍女们仍是大气不敢喘,直到最后一人迈出大厅,方才长舒一口气,各自拍心口、抚额头,胆战心惊。

孙原望着面前的丰盛筵席,眉头皱起。

油烹天鹅、扒烤大雁、烤炙肩、鹿脯、兔脯、甲鱼、羊羔、野鸭、鹌鹑、黄粱、二麦、大麦、稻米、蜜酱、酸浆、苦酱、肉酱、冬葵、菘菜等二十余鼎盘陈列于前,丝毫不逊于太常寺提供的二千石规制。

药神谷内常年相伴黍菽草药,他何时见过如此盛宴。他这些岁月,所见的不过是柴草泥墙,夏炎冬冷罢了。

“稻粢穱麦,挈黄梁些。大苦咸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陈吴羹些。胹鳖炮羔,有柘浆些。鹄酸臇凫,煎鸿鸧些。《楚辞》中的美食不过如此罢?”

“楚地美食,可不止如此。”

刘和的笑声从一侧传来,孙原循声望去,却见刘和举起烤叉,伸手撕了一片猪肉下来,沾了沾肉酱,塞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直待一口肉尽,他方才摇着头说道:“鲜蠵甘鸡,和楚酪只。醢豚苦狗,脍苴蓴只。吴酸蒿蒌,炙鸹烝凫,煎鰿膗雀,如此美食,恐怕也唯有帝都能一览无余。”

他侧着脸,目光扫视上首三人:“太祖高皇帝自楚地而居秦川,这荆楚、吴越的美食自然陈列厅堂之上。除夕大典孙君可是没让和吃得尽兴,今夜且陪我好生朵颐。”

袁氏兄弟不将他放在眼中,刘和自然也不必将他们放在眼中。

孙原望着眼前的漆画案几、鼎烹美食,却一丝一毫也无兴趣。

药神谷的野葵、菘菜,何尝不比此等佳肴熟悉、亲和?

满座火盆,终归抵不过冬夜寒冷。

他眼前浮现李怡萱的音容相貌,换换握著,夹了一片鱼肉,缓缓送入口中,霎时间清香满溢口腔,淡淡的盐味配合花椒、胡麻的味道。

两人一来一往,丝毫未将中间两人的表情放在眼中,兄弟两人不顾礼数在此翻脸,也丝毫不曾顾及两位朝中新秀的脸面。

袁术眼角动了动,突然笑了出来,道:“此鱼甚好。这庖厨用的是西域香料,手艺不错。冬季,这大河鲤不好捕,特地在今夜留了几尾。”

大厅里的气氛仿佛有些缓和,几人同时举箸,静享美食。

马元义的嘴角一直挂着笑,望着孙原,一直不曾移开目光。直到孙原抬眼与他对视时,他才缓缓说道:“按律,孙太守在除夕大典应当出席,外臣入朝,也该同乐。不过听刘侍中的意思,除夕大典上孙太守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此语一出,不仅对面三人同时目光望来,身侧的袁术亦是挑眉望来——今夜的马元义,恐怕本就不怀好意。

孙原心思百转,刘和不可能说错话,如此场合,以他见惯朝堂风雨的习惯,绝不可能犯错,那只能有一个意思——他故意让马元义听到这个消息,听到关于“除夕夜”里的“不寻常”。

而马元义,不仅接话,更要刨根问底。

于刘和而言,他要知道马元义究竟是什么人,能够得到二袁、乃至背后袁家的重视;于孙原而言,他想知道,除夕夜的复道血案究竟和袁家这个庞大家族有没有牵连。

他停了箸,冲马元义微微低首笑道:“倒也没什么,那夜觐见天子,却不曾参加除夕大典,故而耽误了侍中到千秋万岁殿的时辰。”

刘和的手顿住了,孙原反手就给他挖了个坑——现在都知道了,那夜孙原见天子的事有他的份——至于是不是他带进宫的,不重要。

真相和假象往往只是一线之隔,而一句真话夹杂一句假话则更令人难以判定。孙原的话将马元义的话更推一步,目的直指复道血案。整个帝都风平浪静,可偏偏厅中五人,皆知此事。马元义想将水搅浑,孙原便希望更浑一些。

刘和嘴角不经泛起笑意,他当然知道孙原是外臣,不可以与袁绍、袁术往来,何况还是来这等繁华所在,他既然跟孙原同来,自然也是想看看袁家到底充当着何等角色。只可惜他看着眼前的美食,心道:这顿饭是吃不好了。

“倒是有些传闻。”

马元义抬手,冲孙原微微示意,举手投足间尽是礼仪,话中机锋丝毫不减:“除夕夜里,皇宫复道出了些乱子。不知道孙太守可曾遇到?”

孙原笑道:“未曾。”

刘和又是斜眼看了一眼孙原,没想到他居然不承认,他一直以为孙原是个口无遮拦之人,初见袁术便敢想所有事全盘托出的人,见了马元义这个非官员的凡人反而反复拉扯,颇不像他的风格。

旁边的袁术举起耳杯,冲孙原示意,满脸笑意。他袁公路是霸道,可不是傻子,孙原不对马元义说真话肯定是信不过,复道血案在底下是没什么风声,可是三公九卿可是人尽皆知了。即便孙原认定马元义身份绝非“富商”如此简单,也断然不会说真话。

马元义面上有些诧异:“是么。还以为孙太守遇上了。”他抬箸取了块鱼肉送进嘴里,“复道卫士一夜间换了满员,这么大的事儿,孙太守半点消息也未听闻?”

其余四人同时一顿,随即又继续动作,马元义尽收眼底,嘴角笑意愈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