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修第二十章 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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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新年始。可惜的是孙原没能出得了门,从卯时开始,便有各色人等络绎不绝地往太常寺,准确说往孙原这里送礼物。先是天子送了一箱子,随后中常侍赵忠、张让、封谞、徐奉和司徒袁隗、司空张济的送礼,跟着还有光禄勋张温、执金吾袁滂、城门校尉赵延,甚至连身为外戚的河南尹何进都送了一箱子。
孙原望着庭中如小山一般的礼物,满脸无奈。这些送礼的人身份虽低,到底也是各处官员身边要紧的人,光是应付这些送礼之人,孙原便浪费了许多时间。他也是不经世事的人,不知道还有打赏一说,这些人一直盘桓闲谈,孙原有心拒之门外也挡不住厚脸皮的人絮叨,最后还是在太常寺丞林梓家里的管事提醒了一句,孙原才晓得还要回礼一说。
自然,林梓着实是看不下去了,他自然不能出面说这等小事,只得取了一卷竹简,放在一枚桦木盒子里当作新年贺礼赠于孙原,临了提了一句,才算是让孙原想起这回事。
“那仆等便退下了。”
林梓派来的管事脸上带笑,见孙原明白关窍,随即告退。
回礼是没东西回礼的,孙原全副身家就一柄渊渟剑、一件紫狐氅,哪里有什么礼物。
孙原一脸苦涩,望着堆积如山的礼箱,苦笑道:“要么,拆一箱?”
李怡萱走过来,笑语盈盈:“哥哥开一箱子就是了,我也想看看他们这些高官贵人能送我们什么好礼物。”
孙原扫来扫去,还是看上了中常侍赵忠送的五个箱子,加上前几日送的四个箱子,赵忠一家便送了整整九箱。他送的最多,不拆他的,拆谁的?
孙原身边一个侍卫也无,只能自己动手,直接开了赵忠送的箱子,总比给人家空气强些。
这木箱厚重,一入手便觉得价值不菲。孙原抬手间,便直觉金光夺目,赫然便是满满一箱麟趾金。
李怡萱一双明眸登时睁大:“这……”
麟趾金是极贵重的货币,自二百年前孝武皇帝于太始二年铸造麟趾金,此物便一直为大汉天子赏赐有功之臣的专属礼品,以“白麒之趾”为样铸造,乃大汉最高品阶的通行货币,每枚便有一斤【注1】之重。
林紫夜从房中缓缓走出,望着这打开的箱子,皱眉问道:“这是何物?”
“麟趾金。”
孙原摇了摇头,伸手拂过那些金子,道:“自二百年前孝武皇帝起,麟趾金便专一用来赏赐有功之臣,一枚麟趾金重一斤,可当万钱。”
常年在药神谷的二女自然不知道麟趾金何等贵重,万钱的价值也计算不清。孙原曾读《汉书》,却是知道,五口之家一年所入不过一万一千钱,这随手一枚麟趾金,便足足抵得上五人一年衣食住行【注2】。
一枚麟趾金抵得上一万钱,这箱子横三竖十列了四层,足足一百二十枚麟趾金,赵忠权势滔天,由此可见一斑。
孙原叹了口气,捏了一枚金子在手,冰冷得有些刺骨。
“凡是送礼的,每一家给予一枚,任由他们自己分了罢。”
他抬头望向外面,人声鼎沸。
正月初一的雒阳,寅时初刻,北宫德阳殿前的燎火依旧未熄,青烟袅袅升腾,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仿佛将冬日的寒气与节令的温暖交织成一幅诗意的画面。汉灵帝刘宏虽怠于朝政,然大朝会依礼而行,公卿百官着皂缘领袖的玄端朝服,持笏列队,向天子行“贺正”之礼。殿外钟磬声沉,羽林郎执戟肃立,朱雀阙上悬挂着桃符和苇索,朱漆书写着“神荼郁垒”,驱邪镇恶,笼罩宫殿一片肃穆。
宫娥们手捧椒柏酒与五辛盘,穿梭于廊庑之间。香气随着寒气弥散,椒香与宫内积雪的清冷交织成一股特别的氛围,仿佛在这座华丽宫殿中,隐约透着一丝末世前的荒凉与辉煌。
辰时,雒阳十二城门洞开,整个雒阳城仿佛沉浸在一片热烈的节庆气氛中。城西的雍门至白马寺的御道两侧,早已挤满了各式商贩。青布搭成的摊棚连绵成市,叫卖声此起彼伏。店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胡商售卖着西域的蒲陶酒、波斯地毯;中原的黍米糕、炙豚也在摊前招揽客人,香气四溢。奇异的香料与五辛菜的辛辣气息交织在空气中,仿佛每个呼吸都充满了异国的风味。
孩童们头戴“傩面”,手持竹马,嬉闹追逐,笑声回荡在熙攘的街巷间。偶尔,富户门前的竹节被点燃,噼啪作响,仿佛是爆竹的先声。整个雒阳城似乎在烟火的喧嚣中,暂时遗忘了即将到来的动荡,沉浸在这片盛世的浮华之中。
卯时,雒阳城中诸多贵胄之家如袁氏、杨氏等大族的宗祠中已开始了祭祀活动。家族族长率领子弟在青铜簠簋中盛满“太牢”祭品——牛、羊、豕三牲,开始进行庄重的祼礼。祭品的香气弥漫在宗祠大殿中,族长举酒灌地,祈求祖先保佑家族兴旺。庶民之家则没有庙宇,家主只能在正堂设立“影神楼”,挂上祖先画像,献上麦饭、椒酒,祈求先灵庇佑,家庭安康。
巳时,官宦之家渐起笙歌。太学附近的豪门府邸中,司徒袁隗府设下了盛大的“传座宴”。宾客按九品中正之序入席,漆案上列满了金齑玉鲙(生鱼细脍)、炮鳖脍鲤。乐伎奏《鹿鸣》之章,舞姬踏盘鼓而舞,酒气氤氲,觥筹交错。席间,宾主们兴致盎然地进行“酒令胡旋”,象牙筹箸翻飞,气氛热烈,宴会从巳时延续至日暮。而城南的贫民阶层,则以麦饼、葵菹佐以花椒酒,围炉而坐,听长者讲述《山海经》中的年兽传说,平凡中透出对旧时光的怀念与对未来的期待。
未时,城西平乐观前人潮汹涌。角抵士袒胸露臂,展开激烈的力斗,以头相抵较力,场面惊险;寻橦者缘竿而上,竿顶的童子舞动着“沐猴舞”,逗得观众哈哈大笑。更有吞刀吐火、鱼龙曼衍等杂技表演,赢得喝彩如雷。杂耍的间隙,戴着黄金四目面具的方相氏带领侲子驱傩,唱着“十二兽吃鬼歌”,人群随之高呼“傩!傩!”,声震云霄。平乐观的热闹,仿佛昭示着即将来临的狂乱与动荡。
白马寺的浮图塔下,胡僧正在吹奏法螺,梵音悠扬,信众纷纷献上“浴佛米”,祈愿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在城北邙山的老子祠中,道士正在散发“祛瘟符”,百姓争先恐后地以铜钱换取符箓,祈求驱除灾祸,安享太平。太学生们则多聚集在熹平石经前,讽诵《孝经》中的“春秋祭祀,以时思之”句,心中怀着对祖先的敬畏与对未来的思索。路过的彩帨牛车,偶尔吸引着学子的目光,车内掀起的帘子露出一位贵族女子,她正在投掷“压胜钱”,给街边的乞儿带去些许温暖。
申时,夕阳余晖染红了开阳门城楼,酒肆中的胡姬箜篌声渐歇。南市的货郎忙碌地收拾未售尽的桃符,低声抱怨着“一符竟难换斗粟”。流民蜷缩在步广里墙根,分食豪族门前施舍的“腊八粥残渣”。北宫传来了宵禁的鼓声,但即便是这份压抑的气氛,达官显贵的宴饮依旧在继续——大将军何进府中的灯火依旧明亮,幕僚们在酒意的驱使下,悄悄地讨论着流言:“巨鹿张角散符水,聚众造反……”
在这浮华的背后,暗流已悄然涌动。正月初一,繁华的雒阳仍在盛大的节庆中沉醉,但这座煌煌帝都却似乎早已在动荡的阴影下,迈向未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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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四,寅时三刻,旭日东升,阳光初绽。
孙原外出前往太学,此刻李怡萱和林紫夜二女正在朱雀街上闲游,此乃雒阳城的主干大道,也是雒阳城平民中心之所在。
林紫夜拉着李怡萱的手,漫无目的四处闲逛,颇有些打发时光的意思。
她仿佛没有注意到,不论她们走到哪里,这大街上所有人的眼光便都落在她们的身上。
“紫夜你慢点。”
李怡萱被她一路拉着,颇有些不便,却也没有在意四处的眼光。绝世姿容,本就不是与这些人看的。
林紫夜身披紫色大氅,左手抱着手炉,右手牵着李怡萱,步伐虽然轻灵却并不慢,李怡萱即便有心拉住她,也需防着四处,只得趋行跟在后面。
也不知哪里传来一声惨呼,李怡萱心思一动,猛然一手拉住林紫夜,林紫夜不防李怡萱突然重手,步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下去。
“怎么了,萱儿?”
林紫夜不明所以,便看着李怡萱。李怡萱缓缓皱起眉头,一副凝重模样,仔细分辨了一番,才道:“那个方向,好像有人在叫救命,听似有人受伤了。”
“受伤?”林紫夜站住了身形,也不曾想什么,便随口道:“萱儿,你带我去看看。”
李怡萱点了点,便牵着她的手,往大街西侧去了。
片刻之后,这大街上才传出一阵又一阵声音:
“天,莫不是仙女下凡了?”
“西施捧心、昭君忧面,如此美人、美人啊……”
……
转过足足两个街口,李怡萱两人才看到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个人,四周竟然有一个人上前搭手救援。
李怡萱黛眉轻蹙,似是看不得如此炎凉,道:“紫夜,去看看。”
“好。”林紫夜轻点臻首,面色已渐凝重,浑然不似适才闲逛的神态,与李怡萱一路奔去。
四处行人本是不管此等闲事的,猛然瞧见两道俏丽身影匆匆奔行过来,纷纷驻足观望起来。
林紫夜奔到跟前,只见身前躺着一个中年男子,身子胸口尤在动弹起伏,只是口鼻中一直流血,穿的是襦衣,不像是贫穷百姓,倒像是豪门贵族家中的仆人,周身上下却有几道剑痕,虽然砍得都不深,无关性命,却也血迹斑斑甚是可怖。
林紫夜俯身探了探这人的鼻息,还算绵长,只是人已晕了过去,也顾不得许多,便蹲下身来伸手探上此人手腕,把起脉来。李怡萱站立在她身侧,也是俯首看着。四周人看不到正脸容颜,虽然看身形衣着,看似是两位美人,却也没有像刚才朱雀大街主干道上的行人一般呆在当场。只不过,昨夜才停了连绵大雪,今天又是正月初一,行人正多,来往熙攘,早已把这条街踩得一片泥泞,那紫衣白氅的女子俯下身去,便是染了一身的泥垢,看着眼中便觉得是天上仙女被这尘世污浊了一般,竟是觉得世上没有比这再令人心疼的了。
“紫夜,如何?这人可有大碍?”李怡萱看着紫夜动作,一双明眸里尽是关切之意。
林紫夜抬起手,缓缓输出一口气,道:“无妨,只是有些皮肉伤,加之体虚羸弱,一时间昏过去了,我给他行针,先让他醒过来。”
“好。”李怡萱点点头,便站在身侧,默默守着。
四周行人正缓醒过来,冷不防这仙女似的美人竟然伸手将这人上衣扯开,坦胸露怀了。正当想着这美人是不是有什么怪癖或是为何倒在地上的人不是自己之类的时候,这街道两头竟同时熙攘起来。
李怡萱抬起头来,两处看了看,竟似乎都是往这里来的。这人倒下的地方,正是这条街的中间。
“紫夜,怕是有些缘由了。”
李怡萱听觉敏感,适才便是能听见两条小街之外的呼喊,如今又将两头呼喊声音听了清楚——这一头喊得是追逐抓人,那一头便是适才她们过来时的道路,喊得竟是争相去看天仙般的美人儿。
林紫夜从大氅内侧取了一个绢布包,打开便露出了一套银针来,随手取了几根,在那人上身行针,入针不过三四寸,那人便脑袋晃动,悠悠转醒了。不过穿的单薄,手脚脸庞裸露在外,已冻了冰霜,林紫夜叹了口气,解下身上大氅,盖在了那人身上。
“好了。”
林紫夜收针,待她缓缓起身时,却见李怡萱俏生生地站在场中,四周尽竟然围了一圈人。
只不过,李怡萱正面所对的,是一群手持棍棒的豪门恶仆。身后,不过是一群好色之徒登徒浪子罢了。
林紫夜微微侧脸瞥了身后,晓得都是一群好色之徒,便也不再看身后头,径直走到李怡萱身侧,并肩站着。
世上竟有如此美人?
他看着身前不远处的两位女子,白衣若雪,紫衣清灵,一时间竟看得痴了。
她看着这群衣着光鲜亮丽的人,眼中说不出地厌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这眼中除了仅剩的震惊,便是汹涌不尽的欲望。
林紫夜目光扫过身前,冷笑道:“这位公子,兴师动众,难道是小女子招惹了什么?”
他便是这群人中中间的人物,看似是某豪门贵族的公子哥,如众星捧月般光彩夺目。
“在下执金吾府袁公长子太学生袁涣,字曜卿,见过两位姑娘。”
袁涣颌首致意,又深施一礼,赢得,竟是正礼礼数。
“太学生?”
今日孙原正是去了太学,李怡萱心间一暖,看向袁涣的目光中竟多了一丝暖意。
袁涣看着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起伏的心神竟为之一静。
那是何等温柔的眼眸!何等空灵的音色!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盼兮,美目盼兮。
《诗经》这篇《硕人》所写的庄姜原是他以为这世间最美的女子,而今日,他觉得写的是眼前的女子。
他直视眼前的女子,目光有如对峙,仿佛要透过那双眸子,看到些什么。
林紫夜看着那袁涣紧盯着李怡萱看个不停,眼睛都不眨一下,心中不觉甚是不悦,便一挺身站在李怡萱身前,冷声道:“看阁下身边仆人的装扮,想来我刚才救的人,也是阁下府上的人了?”
袁涣猛一回神,才发现一位紫衣美女,同样美如仙人,却寒着一张俏脸咄咄逼问,连忙拱手道:“想来是的,仆从来报,说有仆人窃了家中财物,发现被抓,伤了几名仆从,强行脱逃了,家父命涣两人带回查问。”
“不过……”他看着身前颇有些倔强的女子,反问:“与姑娘有什么关联么?”
紫衣女子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与我不相干,只不过,我是医者,无论犯罪与否,有伤病我便治。”
“姑娘竟是一位医者?”袁涣有些吃惊,医道本在民间流传,与匠人无异,入不得流,这天仙似的美人竟然行医,实在是让他始料不及。
他看着那一身雪白大氅落在肮脏地里,那人也实在有些卑微,不禁皱起了眉头:“这般随性,姑娘未免有些无所忌讳了。”
林紫夜听得这话,面若寒霜,眉眼中也仿佛带了寒意,便是身侧温柔的李怡萱,目光流转中也透着丝丝冷意。
“这人不论是恶人也好,善人也罢,都是一条性命,医者父母心,我救便救了。”
她横眉冷目,看着眼前的贵族子弟,冷笑连连:“若是犯了罪,等我救了再让官府发落就是。倒是你们这些门阀子弟,便如此不把人命当回事么?”
四周一片哗然,便有三三两两的人指指点点,袁涣心头一沉,暗叫不好,四下都是寻常百姓,若是被眼前女子煽动起来,只怕讨不了好去,若是被有司抓住,判个轻重罪过,怕是父亲在朝中也要受到不小牵连。
袁涣又看了一眼地上那人,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姑娘,此中怕是有些误会了。涣之父亲,虽任诸卿之位,涣之家族却也不是世代为官的大族,只怕姑娘把在下一家全然当成了汝南袁氏了吧?”
林紫夜不料他反问为难,黛眉一挑便要说话,手心一暖,却是李怡萱握住了她的手,缓缓往后面拉了一拉,便让她退后了半步,自己侧了侧身,已将林紫夜护在了身后。
“不论过错与否,都应救人一命。袁公子无需解释,更无需刁难。”
寥寥数语,便封了袁涣所有话头。李怡萱转身,看着林紫夜道:“人已救了,我们走吧。”
“姑娘且慢!”
袁涣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见那女子竟要转身离开,竟一时不能自己,出声挽留。
李怡萱微微侧脸,连头也不回,便是言语中也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感:“袁公子可还有什么事么?”
袁涣再度拱手见礼:“家父身体有些抱恙,不知可否请这位姑娘前去看看?”
“不去。”
林紫夜一口回绝,看那袁涣的模样,多半是对李怡萱起了什么龌龊心思,自然懒得搭理。以免袁涣说什么,又补了一句:“请旁的大夫就是了。我们还有事,告辞了。”
二女相视一笑,携手而去。袁涣正叹惋着,地上那人却悠悠转醒了。
“萱儿,等等。”
听得身后动静,林紫夜拉住李怡萱,回头看看,道:“我问问这人。”
那人缓醒过来,看着周身上下,登时有些懵了。一抬头,却看见两个天仙似的美人缓缓走了过来,登时呆住了:
“我……这是死了么?”
紫衣女子轻扬唇角,如仙子临凡,轻声道:“你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