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书屋 历史小说 流华录 新修第十八章 玄衣

新修第十八章 玄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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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座帝都彻夜狂欢,火光冲天,从宫城里一阵阵传来喧嚣之声,无人注意到,那一道玄色的身影悄然隐于三公府的飞檐上。

黑夜里,他如同鬼魅一般,在大汉权利中枢的所在进退自如。若是孙原或是赵空在此,恐怕亦是不得不惊讶这人的轻功身法妙绝。

入了太常寺,身影悄然立在飞檐上,檐下侍女的声音清晰传来:

“适才你可见到了刚到的南阳太守?”

“见了见了,当真是英俊得很,可少见了。”

之前那侍女连忙道:“可不是么。这太常寺往来的都是大汉的王公侯爵,不然也是封疆大吏,若论相貌,可还是头一次如此英俊的人物呢。”

另一个侍女又接口道:“只是奇怪啊,怎么方才才住进来,便连人都不见了,适才我去送宵食,都不曾见呢。”

“说的是呀,进了府就不见了……”

两个侍女的声音渐行渐远,却丝毫不曾注意,头顶飞檐上已经悄然站了两道身影。

落楚恭敬站在孙宇身后,躬身施礼:“落楚恭迎府君。”

眼前身影只是悄悄挥了挥衣袖,淡淡道:“太常寺可有什么不妥?”

落楚起了身,仍是恭敬答道:“属下查了一个时辰,太常寺内一应人等皆在欢度除夕,并未见到什么人私自进入。”

孙宇不语,远眺整座太常寺,便是侍女、侍卫脸上亦是笑声不断,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

“可还有什么不妥?”

落楚颔首,道:“唯一有所不妥的地方便是司徒府。”

司徒府,袁家,袁隗。

孙宇背对落楚,他看不见眼前这位太守到底是何表情,只能听见他毫无情感的问话:“何事?”

“一天之内,司徒府四周的望楼增加了多名警卫,与司空府一对比,可谓判若云泥。”

孙宇略一沉吟,便发觉不对。袁府家大业大,人口众多,本来已是戒备森严,何况如今袁隗身在皇宫之内,无端在除夕之夜突然增加警卫,袁府在做些什么?

“可还有什么别的?”

“三公九卿府暂无别事,倒是方才一辆四驾马车进了太常寺,好似是从北宫方向回来的。”

孙宇的眼神中反射出远处的灯火,飘忽地看不出他的心思,他只是挥了挥手,示意落楚继续说。

“一切如常。”

落楚的观察确实一切如常,整座帝都看不出什么奇怪之处。

唯一的奇怪,可能就是从清凉宫里出来的孙原了罢?

他远眺皇宫,偌大帝都沸腾如海潮汹涌,无数的阴谋诡计埋藏在这片汹涌之下,明日,或许又是另外模样了。

袁隗一定知道些什么,帝都的老狐狸一个赛过一个,不过凭目下身份,去见他,是否方便?

“二弟回来,就说我去了别处,过几日他自己回南阳就是了。”

落楚不以为意,这位南阳府君独来独往已成习惯,其心思复杂,便是赵空尚且难猜中三分,便是见不到人亦不奇怪,他这位护卫不如说是府君跟班来得更副其实。

“喏。”

落楚躬身行礼,再抬头,已然不见了玄衣踪影。他摇头笑笑:这位府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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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通明的一座座高楼,却看不见他如鬼魅一般的身影。他的速度太快,脚下是三公九卿府的道道门庭。

司空张济不在府内,内眷也在后宫,偌大一座司空府几乎不剩下什么人,冷冷清清,只不过还有三五十仆从在府中洒扫忙碌,便是下人也该是过节的时候。孙宇不觉反常,径直越过司空府便是太尉杨赐的府邸。

整座府邸空空荡荡,一片漆黑。

杨赐是弘农郡人,杨家是弘农大姓,祖父杨震、父亲杨秉皆官居太尉,并且都以忠直而闻名,还是世代研习《欧阳尚书》的家族。和汝南袁氏同为当时的名门大族。他本人更是天子帝师,长子杨彪先后接任侍中、五官中郎将、京兆尹,现任颍川太守。颍川是士人汇聚之地,杨彪以家学知名,极得人心。

而此时的杨府内,却仿佛空荡荡地一个人也没有。

孙宇停下身形,恰好立在高大的悬山(注:汉代建筑屋顶,参孙机《汉代物质文化图说》)之上,脚下的三鹤纹瓦坚实厚重,便是偌大活人站立其上,仍是纹丝不动。

三公府厅堂广阔,方圆二十余丈整齐立着两排方柱,本该点灯的灯柱也无一丝光亮,仿佛堂堂三公,家里连个仆人也无。比邻的袁隗府邸则是灯火通明,人声熙攘。其余公卿的府邸,纵然不及袁府奢华,到底也还有掾属官吏活动,偏偏这杨府安静地有些诡异。

孙宇心下奇怪,虽然杨赐谦逊清廉,然而杨家连续四代皆位居三公,若是穷到连个仆从也无的份上,他是断然不信的。

他四处望望,瞧见了后庭隐约有些光影,不多想便悄然跃了过去。

太尉府确实广阔,前庭种了二十棵劲松,两株相距二丈,还积着昨夜的雪,不远处便是五六排卧室,间有灯火,孙宇没有理会,似一只夜空里的雕鸮,玄色衣袍与浓浓夜色融为一体,直奔后院。

地面上铺着整齐的回纹砖,他轻轻落地,饶是三公府戒备森严,在这举世同庆的时候,也发现不了一个武功如此了得的人物。

他望着后院正厅之中的灯火,眼中掠过一丝奇怪的神色。

斗拱的四面是长长的出檐,配合两座挑拱,大气非常,三层的平叠拱代表着主人的身位尊贵,此刻杨赐不在府内,他的长子杨彪远在千里之外的颍川郡做太守,此刻有资格坐在这里的又是何人?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正门悄然从内打开,缓缓走出一位头戴儒帻巾的中年人。

两人四目交错,却没有太多惊讶。他望着孙宇,目光上下打量,不禁笑了:“何方贵客,竟然以深夜到访?”

孙宇虽然一身玄色衣袍,却是头戴进贤冠,足下一双玄色长靴,虽未配剑,却明明带着独然的傲气,如利剑出鞘,直逼人前。

那人上下一打量孙吴,眼眸里神采奕奕,宽袍大袖反衬出他的身材高大。

“看来是位不速之客。”

“在下杨琦,不知阁下到此,可有指教?”

杨琦,杨家后起之秀。太尉杨赐的亲侄儿,少年通经,与杨赐并列杨家的后起之秀。

孙宇飘然而落。他知道杨琦,大汉世家众多,杨家更是顶尖的世家豪门,每一个年轻之辈将来都有可能是大汉的三公九卿。

“堂堂三公府,竟连一个护卫也无。杨公未免太过轻视自身安危。”

杨琦笑了笑:“帝都是大汉的帝都,杨家在天子庇佑之下,岂有危难?”

孙宇心下慨然,笑道:“天下有如杨公这般人物,是万民之幸。”

纵观大汉的世家豪门,无不奴隶上千,敛财侵地,似杨家这等顶尖士族,却无护卫,人口寥寥,确实难得。

他望着杨琦,嘴角扬起一丝阴暗的笑意——

“可是太平道,未必能如此想。”

杨琦眉头一挑,显然被孙宇这句话所影响。

孙宇本未想待在帝都,他来帝都的唯一目的便是与张温联系,他需要知道帝都对南阳事项的态度。今日无心之举,竟然能看见杨家的态度,再好不过。

“阁下可是南阳太守孙宇?”

孙宇闻言,心中登惊,眼神中的讶异一闪而过,只是轻笑一声:“不怕在下是乔装的太平道中人,来杀杨公的?”

杨琦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只是侧了侧身,道:“久闻使君大名了,请入内一谈罢。”

孙宇不动。

杨琦回头看了看他,捋了捋自己的须髯,笑道:“孙使君不奇怪么?你在南阳郡做的那些事情,便是一件也够弹劾了,满朝上下视若无睹,岂不匪夷所思?”

孙宇凝眉,他自认在南阳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谨慎,地方有蔡家,朝中有张温,如此周密的部署,竟然仍是走漏了风声。

“不必讶异。”

杨琦淡淡道:“三公九卿,每一位都根系深远,南阳郡太守又是显要职务,从你上任之初,各方便已深入南阳,查你根底。你离开南阳郡,只怕各方都已知晓。”

他顿了一顿,又道:“怕是陛下也该知道了。”

孙宇展眉。

他的南阳太守之职,至今已有三月,三个月内他在南阳拉拢世家豪门,暗中购买马匹、招募佃人,件件都是大罪——若说一丝风声也走不掉,他自己也是不信的。

杨琦的话,反而让他觉得自己更加安全。

他跟着杨琦,缓缓踏上台阶,挑拱下散发着袅袅轻烟,往中厅一望,几樽博山炉正燃着炭火,一座十二支青铜立灯点着光亮,三五张案几错落摆放,倒不像是太尉府中堂,反而像太尉府的公事堂。

两人随意落座,那般感觉,正如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

孙宇眼尖,早已望见身下两重席上压着角的是四座铜制犀牛。

“堂堂三公府内,竟然用铜席镇。”

孙宇淡淡问道:“杨家世代公侯,如此勤俭么?”

“天子垂爱罢了。”杨琦微微一笑,“大汉立国四百年,豪门出了无数,杨家习儒学,养心莫善于寡欲,理所应当节俭。”

孙宇心下笑笑,在南阳时,他见多了豪门望族,各个坞堡林立,似杨家这般位至三公还如此节俭的十分少见。

“太平道盘踞南阳,传说有一位‘神上使’统领太平道教众,随时有可能祸乱南阳——这一点,相信孙太守自己清楚,南阳郡的那些世家豪门应该会成为你的臂助。”

孙宇点头:“果然是瞒不过帝都。”

“南阳郡是光武皇帝龙起之地,谁都会派点人盯着的。”杨琦笑道,“蔡家决定助你,卫尉张温是蔡讽的姐夫,想来你到帝都第一件事,便是见过张公了。”

孙宇依然点头。

“杨家、张家、蔡家,说不上同气连枝,到底都是为了大汉的长治久安。因此,朝堂上一些重臣,知道孙使君在南阳行事不合汉律,却不肯上疏检举弹劾,也是寄希望于孙使君能保南阳太平。”

“此时,张公已有嘱托。”

孙宇望着烛光摇曳,杨琦此语明显是代表了杨家的意思。杨家虽然名臣众多,但是与袁家并无太大区别,杨赐父子或许勤俭持家,可是那些门生弟子,却未必个个品行端正,便是雒阳之外的那些坞堡,杨家门生便是有份的。

孙宇道:“朝堂上,外戚何进、中朝十三常侍、外朝杨家和袁家,便是四股势力,光禄勋张温张公、廷尉崔烈崔公、执金吾袁滂袁公、还有即将还朝的卫尉刘虞刘公,都可算作杨家的从属罢?”

杨琦摆摆手,道:“岂敢岂敢,不过是为了天子罢了。族叔是天子的老师,这般年纪大了,也该护着天子。”

杨琦没有正面回应孙宇,便是默认了此事。

“既然如此,孙某便直入正题了。”

他望着杨琦,一字一句道:“朝堂之中,谁会是太平道的盟友?”

杨琦眼睛陡然一亮:“原来你是为了此事进入帝都的。”

一切便都说得通了,孙宇和孙原不是一同入帝都的,或者两人根本不知彼此的存在。孙宇偷入帝都是因为借助赵空在帝都述职的机会,能够出入太常寺。但是由于孙原入宫声势太大,以至于太常寺多了一个二千石的官员都无人察觉。

孙宇为何入帝都,从头到尾杨琦都猜不到,他本来就是白身,若是其他人偷溜进太尉府,早已被他报警抓了。太尉虽然不在府中,府中的侍从护卫也不是一个不剩,杨琦不过是自己来了兴趣,看看这位“梁上君子”的孙太守到底想做什么。

“杨琦无可奉告。”

杨琦目光凝聚,落在孙宇身上——“如此严厉的指控,谁都不会认。”

“太平道还没反。”孙宇下意识地提醒,“朝中无人信道?”

“相信张公说的比杨琦多……”杨琦摇头,“太平道还没反,便无人公开与其交流,袁家更是连家中仆从都管理极严……”

孙宇眉头一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早些时日,司徒府上有一个信奉太平道的仆人,被扑杀了。”这回换了杨琦挑眉,“本来算不得什么事情,不过……”

他眼角突然一咧,显然也是被孙宇的意思指向所影响——太平道反迹未露,为何袁家如此匆忙与太平道划清界限?还如此大张声势,令满城皆知?

杨琦的戛然而止令孙宇颇为意外,显然作为杨家核心人物的杨琦对袁家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甚至不曾想过朝中有人串联太平道之事。

“不过什么?”

“没什么。”杨琦笑了笑,转移了话题,“今夜千秋万岁殿歌舞升平,大汉想必有个好年。”

孙宇没有接话,他似乎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

杨琦摆脱了话题,他站起身,摇指远处的皇宫——“帝都之内二千石均在宫中,今日除夕大典,使君不去看看么?”

待他回身之时,孙宇已然消失不见。

飞檐顶上,孙宇已然明白,今夜有事的不是三公九卿,而是皇宫——袁家、杨家都不愿意和太平道扯上关系,便是表明了三公九卿的态度——每一个大族都知道太平道必反,都不会让今夜有事——那么今夜唯一有事的可能便是皇宫。

皇宫内,还有太平道的内应。

他不再思索,身形骤发,如一只夜间的鹰蓬勃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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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道的血腥气在漫天大雪下仿佛无人知觉,却见两排渺小的身影远远地从千秋万岁殿后方出来,只有前头两盏小小的宫灯照亮,一直往复道方向去了。

这皇宫里,只要是死了人,最早知道的一定是中常侍,而不是光禄勋。

这两排的最前端,便是中常侍徐奉和中常侍封谞。

徐奉的身子肥胖,不过百十步便已然气喘吁吁,却是面沉似水,咬着牙一步步往前急行,身后的小宦丝毫不敢伸手。徐寺人的霉头,谁又敢去触?

“噗”地一声轻响,徐奉的脚步重重踩进雪里,扭过头来看着封谞,似逼问一般吐出一句话来:“不是日子没到么,怎么动静那么大?”

一路走来,封谞同样一脸凝重,他斜着看着徐奉,脸上露出嫌弃的神色,不知是鄙夷徐奉还是厌恶这般天气。

见封谞不答话,徐奉的身子猛然往后一仰,脸上深情一滞,仿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冲身后摆了摆手,一行人又跟着他往复道那边去了。

远处的宫墙上,剑师王越冷冷地看着一行人,转身往清凉殿去了。

清凉殿中,天子听了王越的叙述,听闻徐奉、封谞赶往复道,只是笑了笑,缓缓从坐席上起身,笑道:“朕该去大殿了。”

他又回头看着王越:“王爱卿说说,今夜除夕大筵,可否有朕爱吃的胡饼呢?”

王越在天子身后微微躬身,不曾直视天子,拱手道:“陛下言笑了,除夕大典自有规制,胡饼自然上不了天子膳食。”

天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感慨一声:“都说朕享有四海,可朕却连一餐饭都决定不了啊……”

王越听得真切:天子这声叹惋,叹的可不是那一块胡饼,分明是这大汉朝臣的权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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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宇的身影在夜色下飞驰,他虽然只来了短短一日,却已见过张温和杨奇,如若杨奇足以代表杨家,那他已经可以确认帝都之中到底布了什么局。

但是他还是不放心,还想再看得透彻一些。

杨家身为士族领袖,不会暗中联络太平道。那么世族之中,最有可能联络太平道的便只有袁家,四世三公的袁家,也是暗中联手中常侍、目无汉律的袁家。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袁家私通太平道。

南宫前。

孙宇直奔卫士处,要求卫士紧急通报此刻正在千秋万岁殿的侍中刘和。

“在下乃刘侍中故友,突遇变故,请务必通报刘侍中来见,事关皇宫安危。”

卫士们面面相觑,神色紧张。

他们认出了孙宇这一身二千啖的袍服,还戴着二千石的冠冕,如若往年大典,说不得要严加盘问,二千石不在殿上,跑到这里做甚?奈何今年的大殿怪事频出,连张公、刘公都连夜出行,带着两寺下属四处行查,再不懂事的皇宫卫士也该知道大典出事了。

罢了,出了事自有刘侍中担着。卫士什长回头注视一眼,立刻有卫士奔下卫楼,与传令宦者直奔千秋万岁殿而去。

孙宇眉眼一咧,他目力非常,哪怕隔着卫楼也能看出一众卫士神色慌张。

“此二千石印。”——他举起腰间官印,“开门。”

彻夜的狂欢没有挡住复道上的血腥气,山呼万岁之声从遥远的千秋万岁殿传到皇城之外,再从皇城传到雒阳城外。

这一夜太漫长了,漫长到整个帝都的暗潮汹涌仿佛都到了明面上来。

孙原入宫、孙宇入雒、复道血案,所有的事情一一串联,背后的操控者直指当今天子。

千秋万岁殿里的刘和千算万算,不曾料到竟然有人会在此时找上自己,宫门卫士、禁宫卫士、殿门卫士、服侍宦官一层层传进来,刘和直觉眼前的歌舞和美味佳肴都成了火炭一般烫手。

他苦笑一声放下烤肉的铁叉,冲身边的侍中向栩一拱手,告了声罪,匆忙退出大殿。

那宫门卫士在大殿门口等了许久,终于看见刘和出来,匆忙接过了身边宦者手里的宫灯,急速上前道:“侍中……”

刘和伸手打断他,在两个宦者的手忙脚乱下穿上了靴子,一扬手道:“路上说。”

一听到“玄色衣衫”,刘和心中登时一惊,哪个两千石会如此特立独行,不过就是孙宇一人嘛。

孙宇偷偷潜入帝都,除了自己、天子、太常寺的主官知道之外,刘和不确定谁知道,但是依孙宇的性格,此时决然不会外传——能够让孙宇不得不现身的动机才真正让刘和陷入头痛。

他宁愿希望此刻在宫门处等他的是孙原,起码孙原捅下天大的篓子也有天子给他撑着。

他最不想见的就是孙宇。

“还真是你。”

刘和暗道不好,周围侍卫众多,他却不敢显现出半分担忧神色。随即道:“这位是陛下信重的人物,事发紧急,切莫泄露他的行踪。”

众多卫士同时应诺,大汉最年轻的议郎、大汉最年轻的侍中,这句话的分量可是比九卿还要重的。

刘和没有多说什么话,摆了摆手示意小宦者回千秋万岁殿复命,自己则是带了孙宇往偏僻处而去。

孙宇是私自离开属地的,单凭这一件事泄露出去,丢官罢职都是轻的,刘和无论如何也要保他。

“轻易暴露自己行踪,不像你的风格。”刘和望着孙宇,苦笑一声。

孙宇嘴角微微上扬:“看来皇宫出事了。”

“这你也能猜到。”刘和皱眉,“你是不是查到什么了。”

孙宇点头:“我去了一趟太尉杨公府邸,见到了他的侄子杨奇。”

刘和托着,自从他去接了孙原进京,帝都的事情便一件接一件,仿佛注定了这个新年不会太平。

“杨奇和我交了底,不出意外,杨家应该知道了我在南阳的事情。”孙宇道,“依杨太尉数十年的阅历,不难猜出我要对付太平道,他选择不问,显然与我目的相同。”

“杨公反对太平道不是一次两次了。”刘和道,“你深夜来,究竟为了什么?”

“若是太平道在帝都内有盟友,最大的可能便是十常侍或者世家豪门,除了杨家便只剩下袁家了。”

他话音转低,沉而有力,一字一顿:“恰好,袁家今夜的护卫有些太多了。”

刘和豁然抬头,目光直视孙宇,脸上的神情显示出他此刻的震惊。

“若是今夜的事与袁家相关……”

刘和一瞬便想到了复道上的可怕事件,数百条精锐的性命一夜之间消失,这样的手段、能力,显然足以颠覆一位皇帝在皇宫内的统治。

孙宇往着他脸上神色,联系方才皇宫侍卫的紧张,他自然知道,今夜的事情恐怕大到令人窒息。

刘和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望着对面淡然稳重的玄衣公子,缓缓吐出一句:

“你信么?复道上的数百名皇宫卫士,在今夜大典开始之前,便被掉包,杀了干净。”

孙宇的眼睛陡然瞪大。

巨大的压力仿佛笼罩在整个帝都上空,黑暗的天空深邃而显得更加可怕。空荡的宫道显示出皇宫护卫的调动与紧张,唯有远处千秋万岁殿爆发的竹爆声夹着舞乐,显出讽刺般的差异。

孙宇没有停留,赵空和孙原可是空手入宫,他随即讨来太极和渊渟,极速奔向北宫,今夜危机四伏,没有配剑在身恐怕更加不利。

刘和没有停留,匆匆赶回大殿完成今夜的大典,他自然相信天子是安全的,王越必然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天子自然也会知道。

恐怕,只有到了明天,才是真正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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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和匆忙奔回大殿之上,天子仍然不在,三公九卿以下觥筹交错,开怀痛饮。

种拂一直四处张望,依照汉律,他本不该如此放肆,只不过他派去找天子的几波侍从都未回返,职责所在,不由地他不着急。

一名侍从躬身弯腰,急趋而来,在他耳畔轻语几句。他眼睛紧张之色一闪而过,匆忙起身,回首吩咐身后:“击磬!击磬!”

刹那间,密集的磬声大作,整座大殿刹那间礼乐停止,六十四名舞女同时停下舞姿,缓缓列成两列,跪伏于地。

满殿臣工同时停下食箸,移身于坐席之侧,伏地恭迎天子驾临。只有种拂早已站在天子座旁,高声吼道:“迎天子!”

磬声回响在悠悠大殿内,宦者开道,宫人执扇相随,中常侍蹇硕一身黑衣,头上戴着赤帻,双手握着一个大鼗摇个不停,“咚咚咚”声音急促,领着一种宦者趋行,身后拱卫着的正是适才发火的天子刘宏。

天子着履,在大殿上悠然而行,一阵开怀大笑,爽朗声传彻大殿:“诸卿免礼免礼、如此良宵,朕与诸公同庆!”

大殿之中唯有天子之声响彻,蹇硕手中小小的鼗鼓鼓点密集,陡然增添了一股微妙的可怕气息。

种拂下意识地看了看不远处的太尉杨赐和司徒袁隗,随即又吼道:“天子驾临,万民同庆!”

“除夕之夜,诸公飨宴!”

礼乐复作,刹那之间,整座千秋万岁殿再度响起琴瑟弦鸣,筚篥吹管之声共奏汉乐府中的《江南可采莲》之曲。

天子虽是北方人,却颇爱荆楚江左之乐,这首《江南可采莲》之乐,正是大江以南的民间歌曲,颇有水乡柔情。

场中一名歌姬长袖善舞,窈窕动人,轻轻歌唱,周围十二位歌姬伴唱,悠悠柔情如水绵长。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美人歌舞,群臣饮宴,虽可小声交谈,却无人敢过于放肆,一饮一食皆是战战兢兢。

陛阶下,杨赐看着天子从大殿之后一步一步回到主座,开怀大笑,心中竟有几分沉寂。

他轻轻捻须,心中不禁感慨:“两个大郡太守秘密入京,陛下秘而不发,到底是在谋划些什么?”

他久居朝堂,便是长子杨彪也是久居二千石的高位,几十年来见惯了天子行事,却着实有些不清楚,天子到底要做些什么。

旁边的张济和袁隗,饶有兴致望着美人歌舞,却是丝毫瞧不出半分紧张模样。

张温的座位还空着,三公九卿缺位,放在平常必是引人侧目的大事,而今众人皆视而不见,仿佛早已有所约定。

就连一贯稳居朝堂的中常侍赵忠也不见了踪影。

杨赐托起自己的髭髯,望着根根白须,自嘲也似地叹了口气:“到底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