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修第十六章 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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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万岁殿。歌舞升平的大殿里,华筵大开,大汉的重臣齐聚于此,共迎新年。
只是主位上的天子,却一直未曾现身。
在天子主位之后,是十二位中常侍的席位,按律他们不过是宫中官员,不得与外朝工作,不过是天子特宠,这十二位中常侍位同诸卿,可以与群臣同乐。
中间两人便是被天子呼为“张父赵母”的和大长秋赵忠和中常侍张让。
十二中常侍以二人为首,其余十人均身着袍服、加宦者冠,唯独他二人,在大殿之中可加穿绵服,这丝绵制成的保暖衣服显得宽厚许多,更显天子对二人的特宠。
不过近日,即使是天子特宠的二人,也不知道天子去了哪里。
赵忠略微胖些,肥肚子顶着镶金的腰带,他一手玩弄着腰间的玉佩,眉宇间并不忧虑,微微侧了脸,望向一旁的张让,道:“还没找到?”
张让精瘦的脸庞在高冠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狭长,他举着箸夹了一片鱼肉,轻轻放在面前的餐碟里,干瘦纤长的手指更衬托出几分阴狠毒辣的模样。
他并没有回答赵忠的话,只是抬了抬头,又自顾自夹起鱼肉放进口中,匝么其中的滋味。
直到将口中的鱼肉消磨殆尽,方才吐了一句:“这可是冬季的大河鲤,寻常少见,你也品品。”
赵忠的嘴角咧了咧,没有再言语,远远望向下面的群臣,眼神深邃,寻常人又哪里知道这位大权宦者在想什么?
天子不在,太常卿种拂便无法进行新年大典,又不能在皇宫之内大肆寻找,只得先排歌舞,便匆匆来与三公商量。
三公座位便在天子之下,位在大汉群臣之首,正坐着司徒袁隗,太尉杨赐与司空张济。这头一位,便是大汉经学世家第一的太尉杨赐,其次便是仕宦世家第一的袁家当代家主袁隗。
“咱们这位陛下,越发大胆了。”
觥筹交错间,杨赐便连饮了数盏,毫不在意身边紧张的太常卿种拂。
“杨公,陛下还未现身。”
种拂恭敬地站在杨赐身后,垂手听命。
“再等等,如果陛下还不来,就让司徒袁公宣读祭文,祷告上天。”
杨赐浑不在意,看着身前一桌美味佳肴,咂吧咂吧嘴,道:“咱们这个陛下,他不在,咱们也不能吃,凉了多可惜。”
种拂嘴角轻轻扯动一下,怔了一下,轻轻问道:“杨公可知陛下在何处?”
杨赐望着手中漆画精美的耳杯,缓缓吐出三个字:“清凉殿。”
种拂呆住了,他是太常,负责迎接天下疆臣诸侯事宜,今日他便听林梓说新任魏郡太守孙原受天子诏书,不想竟然是入住清凉殿,想不到天子在这新年大典上竟然去见这位少年了。
新年大典乃是一年之中最为重要之典仪,按汉律天子当与臣民同乐,种拂乃太常卿,专司典礼,最是见不得这般,一时气苦道:“陛下如今愈发自专了,新年大典竟不在当场!”
“种公慎言。”杨赐伸手示意他低声,千秋万岁典虽是大殿,纵横百丈,可是种拂身为九卿,在这大典上一言一行皆是受人瞩目,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便是不妙了。
种拂一时无奈,抖抖手奔司徒座上去了。
“都说帝王师不好当,依我看,伯献兄很是轻快。”
不知何时,司空张济已端着酒爵站到杨赐身后了。
“大典礼仪不得随意走动,你忘了吗?”
“陛下又不在,便坏了几分规矩又何妨?”
“莫说风凉话。”杨赐看了他一眼,右手微微露出袖口,三个指头敲在案几上,反问:“你加印了?”
“加了。”张济满不在乎地,抬手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你不怕出事?”杨赐没好气,若非天子有把柄在手,又岂能同时向三公发难,这一次丢的是三封空白圣旨,下次恐怕就不会如此简单了。
更何况,那三张圣旨,具有至高的效力。
“老夫怕什么?都快埋到土里的人了。”张济捧着自己几尺长的话白胡子,犹如顽童一般。
“你我都老了,天子长大了。”
杨赐看看张济,也看看自己,苦笑摇头:“如今他要做的事,我们都料不到了。”
当今天子刘宏即位之时,年仅十二岁。熹平元年,辅佐他的太傅胡广逝世,群臣朝议遂以当世鸿儒杨赐、刘宽、张济教授天子经学。如今十五年匆匆而过,天子有了自己的打算了。
“那便喝酒罢。”张济看着不远处袁隗和种拂低头细语,直摇头道:“还好我孙子自在多了。”
“孙子?”杨赐不禁乐了,同为当世经学大家,他的孙子杨修年仅数岁便得了雒阳神童之名。而张济的孙子……似乎,闻所未闻。
“儿孙自有儿孙福,由他们去了。”
张济看着这载歌载舞的大殿,钟磬之声不绝于耳,又饮了一爵。
杨赐看着他有若癫痫,劈手便夺了他的酒爵,皱眉道:“侍者,扶张公回座上休息。”
左右便有侍奉的宫女将张济搀扶起来。
杨赐看着空空的酒爵,眉心神思紧锁:“陛下,你究竟要做什么?”
便在杨赐不经意间,三道身影匆匆奔入大殿,只不过他们并未惊动任何人,分别找到了光禄勋张温、京兆尹刘陶和执金吾袁滂。
“祁明?”
张温没料到此刻南宫卫士令竟然闯了进来,下意识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皇座,心头登时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南宫卫士令祁明匆匆而入,站在张温身后微微施礼:“张公。”
“何事如此惊慌?”张温心知宫内出事,却不能在这大殿之内露出马脚。
祁明随即在张温身边附耳几句,便见张温脸上颜色霍然变了。
“你且先出去,本卿随后就来。”
“诺。”
张温看着这满座大殿里的大汉重臣,心中泛起一丝冷意。
“张公,可是宫内出了什么事情?”
张温身边便是廷尉崔烈,两人皆是当世名士,纵然不及杨赐、张济那般,也差之不了太多;又同为九卿重臣,彼此倒还了解,看刚才的样子,说不得是皇宫里出了状况。这皇宫里本就没几个善人,能做到南宫卫士令份上,宫内大小事也算见得多了,看祁明慌成那样,肯定不是小事。
“小事。”张温面带微笑,双手举爵相敬。
崔烈登时心下了然,张温乃是光禄勋,掌宫廷卫军,他不愿在此多说,必然是宫中除了大事。超出自己职权之外,崔烈不便多问,同时举爵,两人对饮而尽。
“许久未与崔公对饮了。”张温笑道:“陛下不在,难得如此畅快。”
崔烈笑着摇头,道:“张公多虑了,烈是何等人,你还不知道吗?”话音未落,便再饮一爵。
崔烈豪气,是因为崔烈的胆气与身份。
大汉门阀世家众多,安平崔家便是其中极其显赫的一家。自孝昭皇帝时期便声名鹊起,四百年来,出了崔朝、崔舒、崔篆等赫赫人物,到了崔毅、崔骃时代更是人才辈出盛极一时,崔骃自己与班固、傅毅以文学齐名,其诸子之中有以崔瑗最为出众,崔瑗的才名、书法、经学均名动天下,与一代经学大师马融、张衡结交极深,门生弟子遍及天下。而崔瑗的儿子崔寔更是一代翘楚,出任五原太守时文治武功并称一时,其所著的《四民月令》更成为一代农书,不论文学、民治、军功,崔寔都把崔家的名望提到了一个巅峰的状态。
而崔烈,是崔寔的从兄、崔骃的嫡孙,是当代崔家之主。
最重要的,他比从弟崔寔小二十岁。
“威考(崔烈字)气度不亚子真(崔寔字)。”
张温不得不佩服崔烈,崔家三百年,可谓无一是平常之辈。
“烈不才,岂能比子真从弟。”
崔寔已亡故十四年,当年绝代风华今已不再。岁月催人老,饶是崔烈年纪,也到了四十不惑之年。
“请。”
崔烈再度举羽觞,张温还敬,两人连饮三觞。
“温前去处理事务了。”
张温奉揖,崔烈拱手还礼:“烈自当为兄挡一挡这殿上的问询。”
两人皆是大汉一等一的人物,支撑危局的栋梁,对时下的局势皆是心中有数。无论皇宫中出现何等事情都未必会令两人慌乱。何况,今天是除夕之夜,帝都彻夜不眠,出了一些小小的差乱也是正常。
远远看着张温闲庭信步般走出大殿去,高坐的太尉杨赐微微侧了侧身,目光直送到殿外去。
莫非……陛下出了什么事?
他仿佛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往大殿上望去,却见十二位中常侍消失了两人,那空挡的座位令他心中闪过一丝讶异。
正思虑间,猛然听得一声高喝:“屏歌舞!”
循声望去,正是太常种拂。
种拂一身正服,佩银印,挂三彩青绶进陛,转身高喝:“正衣冠——”
诸臣登时为之肃静,皆知已近子时,新年大典要开始了。
杨赐看了看对面,司空张济不知何时竟已端坐,全无适才醉酒之态,心中登时冷哼一声:“老狐狸……”
大典已开始,杨赐已无暇顾及光禄勋张温的缺席。
他却不知道,中常侍赵忠的身影,不知何时也已消失不见了。
大殿之上,钟声渐起,屏退歌舞,太尉杨赐戴通天冠,身着大红深衣袍服,纹山龙九章,挂二寸白玉印,佩二采紫绶,着紫白、淳紫圭,长丈七尺,百八十首,,以天子之师、天子之佐的身份登大殿中央,太常种拂亲捧告文传入杨赐手中,于大殿之上高声朗诵。
大殿之外,皇宫卫士、小黄门、中黄门、侍者宦官、宫女侍从整齐排列,待告文诵毕,巨大的钟声从殿内传至殿外,黄门令高声长喝:
礼——始——
冬季之月,星回岁终,阴阳以交,驱傩,劳农大享腊。
农历十二月,此时星辰位置变换,岁末将至。天地之间阴阳二气交替变化,季节更迭与时间的流转。天下之民辛苦劳作一年,到了年末,通过举行盛大的腊祭以庆丰收,感谢神灵与祖先的庇佑。
先腊一日,大傩,乃逐疫仪式。除夕之夜,即腊祭前一日,于千秋万岁殿前,数百名五校骑士手捧青竹,炮入巨大的火堆之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用火烧竹,毕剥发声,谓之“爆竹”,以驱除山鬼和瘟神。
此刻,夜漏上水,朝臣毕会,由三公领衔,侍中、尚书、御史、谒者、虎贲、羽林郎将执事,皆头戴赤帻,阵列出殿,陛卫殿前。
杨赐望了一眼身边的袁隗与张济,两人皆是面色淡然,于人群熙攘中丝毫不觉奇怪。
仿佛天子不在,并不在多少人的意料之外。
黄门令立在群臣之外,冲殿外大声长喝:“侲子备,请逐疫——”
殿外,侲子早已等候多时,赤帻皁制,手执大鼗,手舞足蹈,扑出阵阵鼓声。依大汉律法,侲子需是中黄门子弟,即十岁至十二岁之间的宦官子弟,共一百二十人,着红色头巾和黑色长服,手持大鼓(鼗),在空旷的大殿广场前列阵前行,鼓点如雷声交织,震彻夜空。
方阵之中,四名头戴方相氏之面具的大傩,面具以青铜铸造,黄金四目,身披熊皮,身穿黑色上衣和红色下裳,左手持盾,右手持戈,于中央与十二“兽”周旋——那十二名伴作瘟疫凶神的伶人,如野兽一般,披毛带角,赤脚舞动,面具之上的凶神模样如饮血一般带着浓浓的血腥条纹。
《周礼·夏官·方相氏》云:“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方相氏起源于嫫母,嫫母为黄帝的次妃,容貌极为丑陋。黄帝巡行天下时,元妃嫘祖病逝,黄帝以嫫母承责祭祀,监护灵柩,授“方相氏”之官位,以其相貌辟邪。
“甲作食杂,巯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
一百二十名侲子齐声高唱,十二名兽神手持兽骨木棍,环绕四名大傩周身,犹如瘟神厉鬼,咄咄逼人!
杨赐见惯了这般场景,今日却总觉得的有些不同往常。
天地肃杀之气为之一气,一百二十名侲子再度高唱:
“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
大殿内外钟鼓之乐再起,寒冬之中,肃杀之气再起,饶是见惯了朝堂凶狠的杨赐由不得遍体生寒。
“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女不急去,后者为粮!”
“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女不急去,后者为粮!”
两遍高唱驱神咒语,四名大傩摆脱十二凶神的包围,手持青竹点燃的火炬,狂奔向前,十二凶神、一百二十名侲子胁护左右翼,巨大的阵势层层交叠,向宫门之外汹涌而去。
左右舞者赤身披羽,手持干戚,烈烈而舞,宛如神灵降世一般,驱除邪祟。
中黄门带领侲子和方相氏、十二兽,在宫中巡游,驱逐恶鬼。需要在宫中周游三遍,最后将疫鬼驱逐出宫门。宫门之外还有端门,端门外等候的骑士们接过火炬,将疫鬼进一步驱逐出宫城。
皇宫始净,天下太平,百姓安乐。
盛大的驱傩在钟鼓声中有始有终,年老的太尉突然回头望去,人头攒动后的大殿空无一人,寂静地有些可怕。
“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女不急去,后者为粮!”
驱神咒语依旧在回响,那除夕大典到驱傩仪式中始终未曾出现的天子,到底在清凉殿里躲什么?
旁边的袁隗目送驱神队伍远远离去,突然笑了一声:
“大汉啊,还是需要多驱驱鬼神。”
杨赐缓缓回过头,望着笑意盈盈的袁隗,目光有些发寒。